罗马尼亚(第2/11页)
到处都可以看到那个被称为权力的恶魔在阴险地不断扩张。在家里,在思想里,在婚床上,到处是黑暗的权力。在这个黑洞里,是恶魔般的残暴和根深蒂固的愚昧。独裁者通过镇压证明自己的权力,人们在对独裁者的偶像崇拜中不断丧失自我。无尽的空虚。邪恶的能量在两极分化。他、她:“他人”。任人唯亲成为独裁的工具。权力、愚昧和堕落滋长泛滥着。可怕的集体病症。恐惧,无情,人性的丧失,人的动物化(借用伊奥内斯科的提法)。恶魔般的残暴和根深蒂固的愚昧。
人们能怎样自我保护?他们还能承受多少?他们准备接受怎样的转变——自愿或是被迫?恐惧、疲惫、厌恶——工作、排队、一遍遍地阅读愚蠢的报纸、每天看两个小时令人作呕的电视新闻。人们要到警察局登记自己的打字机,到设备不足、人满为患的诊所看病,感觉自己会在任何一个时刻死去,每小时的生存只是拖延了缓慢的垂死过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会渐渐不再拜访朋友,因为公共汽车运行毫无规律而且拥挤不堪,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简直不可能。你一无所有,没有食物,没有饮料,甚至没有香烟,朋友来访你没有一点可以招待他们的东西。你厌倦了重复相同的悲伤,你不想看到别人的失败,每一次失败都会增加新的皱纹,你会意识到那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失败。
谎言变得越来越猖狂。绝望伴随着疯狂,顺从夹杂着愤世嫉俗。这些只是一个多面社会中最明显的表现,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都不可能。那些用作传记素材的个人经历杂乱无章地构成了一幅社会全景。
1986年上半年我和审查者进行了一场持久的消耗战,他们禁止印刷我的小说《黑信封》。这些人不断地提出可笑的新要求,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在为某些章节、某些句子或是某个单词和他们争执。
那年5月,我参加了在特兰西瓦尼亚镇举行的一个学术报告会(名为“当代罗马尼亚小说”)。由于和主办这次报告会的文学杂志有着非常友好的关系,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自1981年那次极具争议的作家会议召开之后,所有作家会议的官方程序是这样的:所有和公众的接触被取消(即使是有关会议的简要新闻报道都是隐晦而且虚假的),所有发言被录音,所有的要求都被否决,所有的提议都会受到安全部门的“检查”,每一个与会者的档案都要接受审查。
除了十五或二十个被邀请的作家外,参加会议的还有布加勒斯特社会主义文化和教育委员会的一个代表团、一些当地的文化积极分子和党的干部。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他们的外貌和举止一下子就暴露了和他们相关的组织。在会议桌上,自然还有一个录音机。
我下定决心不发言。但是,某个自觉才华横溢的同行大谈特谈艺术性是唯一合法的文学标准,听着他这种自作聪明的危险论点,我忍不住了。我不同意他文学与政治无关的观点,我告诉他,恰恰相反,这种无视日常生活中种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进行“艺术性”退避的态度,正是当代罗马尼亚文学为何不能产生大量杰出作品的原因。
在我结束发言之前,我提到了博尔赫斯[3]和埃内斯托·萨巴托[4]。我小心地不直接提及阿根廷和罗马尼亚之间的相似点,其实那些天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所说的相似点不光是指国家体系和民族性格,而且也指巨大的艺术潜力和险恶的政治现实之间的裂痕。(在我写作《黑信封》时,我不仅一直在和埃内斯托·萨巴托的小说《英雄和坟墓》中那个隐秘而奇怪的盲人组织进行心灵的对话,也一直在和阿根廷独裁制度进行对话。)
第二天,就在我要飞回布加勒斯特之前,当地文学评论的一个编辑偷偷告诉我,国家安全局的一个官员那天早晨会见了他和另外一些同事,询问他们对我在报告会上所做发言的看法,而且还询问了有关我性格方面的问题。
那天和我一起去机场的共有四个人。在安检处,我们要出示机票和证件。这是常规检查,结果,和我一起的其他三个人顺利地通过了,我却被单独留下做特别检查。值班的警官拿走了我的证件,他说:“只是检查一下。”我的那三个同事回过头来一起等着我把问题解决。入口处的士兵对我们解释说,那不过是穿制服的人对平民常见的恶意行为。
我的一个屡遭此类挑衅行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这是常规程序,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你自己应该早就有所感觉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申请到西方旅行。从非官方渠道,我已经知道我获得了第二年去西柏林做研究的基金。罗马尼亚的邮政“服务”确保了那封正式邀请信没有到达我的手上,有趣的是,这对我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如果我收到了那封信,我永远也不可能被获准在西柏林停留一年,因为这样的请求要经过国家统治集团最高层的批准,在多数情况下,这样的请求是被拒绝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