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第2/11页)

而我们在暴君身上看到了什么?那个怯懦的流浪汉能认出这张新脸孔下的自己吗?在这张变形的面具下,没有人能看到真善美,而只有它们的反面。暴君是那个操纵的人,是那个发出命令强行执法的人,是那个根据充满邪恶、丑陋和谎言的法律进行奖惩的人。这个暴君:无数次的背信弃义、讲究而可笑的服装、一阵阵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尖叫、悲伤而幼稚的低语、发情野猪一般的顿足和咆哮或是吸血鬼般冰冷的僵硬。

我们不难相信,诗人小丑在噩梦中或是在流浪中已经认出了这张脸,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暴君的那种善变和仇恨已经附在了他身上。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张人的脸,虽然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浓妆和深深的皱纹。是的,是的,这个可怜的人——一个自负的疯子,痴迷于权力的幻想,只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孤独的受害者,他把软弱变成了权力,把恐惧变成了自负,把他的疾病变成了暴力和闹剧。

于是,在这个明亮的舞台上,傻瓜奥古斯特和权力小丑相遇了。他们四目相对。这短暂的对视难道不是人类所有悲喜剧的浓缩吗?这是相斥产生的吸引力,是对手相遇催化出来的强大反应吗?这两个在《地球上的生活》这出戏中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是否势均力敌?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远,或是因为太近被遮住了视线,谁都能看出这个迅速变幻着的化装舞会上如此鲜明的对比。

一个生活在独裁统治下的艺术家(还有那些没有在独裁统治下生活过的)无法忽视这两个角色之间难以逾越的道德界限。他可以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旁观,但他要做好扮演其对手的准备,并且要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要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奇地、充满想象地、准确地研究他的对手,这是他的角色赋予他的任务。一对奇怪的对手:艺术家傻瓜和权力小丑,马戏团的历史难道就是历史本身?

艺术家就是傻瓜奥古斯特?暴君就是白脸小丑?希特勒是白脸小丑,而以孩子般的嘲弄模仿他的卓别林就是传统的傻瓜奥古斯特?他们重合的这一刻对于人类这个大型马戏团来说难道不是振聋发聩的一刻吗?

时至今日,我仍然痛苦地记得希特勒和斯大林是以怎样不断扩张的杀伤力摧残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是如果不是成年以后,我被迫忍受那个可耻暴君的妄想症——几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我还无法理解那种杀伤力的真正性质。他一步步地扩张,把他可怕的小马戏团扩展到了整个国家。

“安东尼奥尼[4]是一个沉默的傻瓜奥古斯特,默默不语,充满了忧郁。……毕加索?一个胜利的傻瓜奥古斯特,自尊自信,是个百事通,在与白脸小丑的较量中,他胜利了。”(费德里克·费里尼)

在《欧洲人》中,路吉·巴兹尼[5]写到他初次见到希特勒时的印象:“当时在我眼里,他看上去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一个阴险的小丑……我断定,他太可笑了,肯定撑不了多久,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墨索里尼试图重建罗马帝国是痴心妄想,他也一样。”

希特勒,一个白脸小丑!卓别林,他的模仿者(或者说是阐释者),是傻瓜奥古斯特。一个小丑,小小的黑帽子斜扣在耳朵上,肥大的裤子,花花公子优雅的手杖。

白脸小丑的面具完全符合我们从童话中了解到的善恶的形象,费里尼是这样向我们描述的:“白色的幽灵般的脸,眉毛傲慢地耸着;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严厉而冷漠,让人感觉不快。冷冰冰的独裁者就像某些掌管幼儿园的修女,更像那些穿着亮闪闪黑色丝绸衣服、戴着金色穗带的法西斯分子,手里扬着鞭子(典型的小丑装束),嘴里不停吆喝着军事口令。”

要区分奥古斯特和白脸小丑是不是很难?“白脸小丑可能先以奥古斯特的形象出现,却没有傻瓜奥古斯特脱胎于白脸小丑的。这也许是事实,因为让一个宽容者去模仿专制者容易,让一个专制者变成宽容者却很难。”(奥奈拉·沃他《小型小丑百科全书》)

我们身边这个可怜的小丑:他那些自封的可笑的夸张头衔,他用嘶哑、做作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演讲,那些演讲充满陈词滥调,从头到尾都是单调的抨击和愚蠢的语法错误。恐惧让他变得更疯狂,尔后是拼命地掩饰疯狂。他说话结巴,举止呆板得像木偶。他一意孤行,勤勉得近乎病态。面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或是遇到计划之外的事情,他总是茫然不知所措。

很多人在最初的时候都是奥古斯特,如平庸的油漆工、谦卑的地方神学院学生和铜匠铺里的学徒。白脸小丑有一种“令人迷乱的黑夜般神秘的吸引力和鬼怪般的幽雅”。“对于孩子们来说,白脸小丑是个恶魔,因为它给人以负担,或者,用个时髦的词来说,使人压抑。”费里尼如是说。压抑——一个时髦的词?听到这样的话,我可以付之一笑,或是如生病的野兽一般痛苦地哀号:我们的现实整个就是压抑的,我们每天呼吸的空气,每个办公室和饭店里的气氛。孩子们嘲笑着独裁者,却不明白周围的大人为什么会任由他骑在他们头上。这也是我们这个小丑与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不同之处,孩子们并不害怕他,他们只是觉得他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