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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走了,秦一星突然想起了似的说:“还有半个月房子到期了,下次的房租就不交了吧。”柳依依说:“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不直说?”秦一星说:“这就是我想说的。”柳依依说:“四年了,我知道你对我没一点激情了,男人说缘分,这就是他们的缘分。”秦一星说:“四年的激情还短吗?你没听说一本小说的名字叫《爱你两周半》?”柳依依平静地说:“谢谢你坚持了这么久,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真的是马拉松了。”秦一星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柳依依想着,两个人相互说着谢谢,这游戏也的确玩不下去了。她说:“你谢谢我也是应该的,我一生最好的时间都给你了。”秦一星说:“知道,知道,不然我也不会对你这么好,是吧?”柳依依满心委屈,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你说自己付出了青春,人家已经用“对你这么好”回报了,还能怎么样?这时她明白了结婚的好处,真的到分手那一天,也还有一笔账要算清楚,不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净身出户。唉,快二十七岁了,可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在自己身上,其余都归零,经济归零,青春归零,感情也归零,惨。秦一星说:“我很对不起周珊,她一辈子只有我一个男人呢。男人不犯错误,对他自己太残酷了;可犯错误,对他妻子太残酷了。这是一个永远也绕不出去的怪圈。”柳依依鼻子酸酸地说:“我从你的眼神中读懂你,早就读懂了你,就是不敢对自己承认,怕受不了这个打击。这些话你应该在刚跟我来往时说,不要让我抱那么多的幻想。”她望着秦一星,眼中闪着泪。秦一星身子前倾了一下,似乎想上来抱她,终于站着没动,沉重地叹一声,又叹一声说:“那我先走了,来不及了。”什么事来不及了?她不知道。
听见门砰的一响,柳依依就哭出声来。原以为几年下来,自己的心灵中那些敏感的触角已经磨平,像河滩上的一块鹅卵石,圆滑而坚硬,谁知还是这么脆弱。他走了,他并不残忍,该做的他都做了,说残忍那只是故事的结局。意识到自己的哭泣毫无意义,柳依依心中升起了一股豪迈说:“潇洒点,一笑了之。”马上又叹了一声,唉,一笑了之,了得了吗?心伤了是真的,青春消逝了是真的,一切归零也是真的,了得了吗?她凑在镜子前,凄然笑了笑,咧着嘴扮出一个鬼脸,可怎么扮怎么别扭。她对自己的表情不满意,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态,又笑了笑,感觉到了笑意中的残酷,还有对残酷的忍耐。
三天后的下午,柳依依最后一次来到康定拿东西,这已经是第五趟了。她没想到几年来已经积累了这么多东西,真像一个家似的。清好了东西,她站在床前,觉得这房子的一切都那么亲切,床、桌子、椅子、书架、镜子,还有墙上那张“难得糊涂”的字。她知道自己很失败,心痛,想哭。鼻子酸酸地抽了几下,忍着,没哭出来。夕阳照进来,停在她的脸上,慢慢地,移到脖子上去了。在时间的凝固之中站了也不知多久,她移动了一下脚步,看见了书架上那架电子琴。那是三年前,为了排遣寂寞,要秦一星买的。三年来,她只是刚买时弹过几次,后来就完全没有兴趣了。她接上电源,随意地按了一个键,一个清晰的声音浮了上来,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裂痕,随即又沉寂了,像从岁月深处传来,又坠入了岁月深处。她想再按一下,手伸过去,刚触到键,忽然失去了勇气,收了回来。指尖沾着灰尘,那也是岁月深处的灰尘。窗外,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眼前那一片植物显得特别的宁静,像懂得自己的心似的。藤生植物蓬勃地生长着,几根藤尖高高扬起,夸张而狂妄。几年来,它们是一年年强大了,橘树只能在它们那肥大的叶片的密幛下露出一片两片叶子。远处那棵樟树上飞来了两只不知名的鸟,刚刚停稳,又飞开了。这时楼下的收音机中传来歌声:
你看坟前漫山遍野的花啊,
那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这熟悉的歌忽然给了她特别的感动。多少幻象浮了上来,生动、鲜活,随即又飘开去。时间无知无觉,却又有知有觉,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加有知有觉。多么迅速啊,青春的时光,带着银铃般的脆响,远去了,远去了,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回响。远去了就是远去了,消逝了,并没有冥想之中的神秘意义,像一个神圣的承诺,在今后的某一天放射出灿烂的光彩。这就是时间,就是人生。自己在人生的角角落落费尽了心思,在大方向上却错了,仿佛那些心思都是为这错而用的。柳依依在窗前凝望了很久,很久,又闭上眼,体会远方那一片隐约而朦胧的声音,似乎有汽车喇叭声、叫卖声,有一个声音在一片朦胧中浮现出来,是一个收废品的人在吆喝。她嘴唇虚无地张合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喉咙中嗡嗡地响了几声,却没有说出来。她本能地感到,想说的那些话太重要又太重大,是一种宣言,又是对这个世界的表态。因为重要而重大,她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所有的言语都太轻飘,太苍白,太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