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 滦 阳 消 夏 录 二(第10/28页)

有一个远游在外的读书人,靠卖书画谋生。在京城娶了个妾,非常爱她。有时出赴宴会,他一定带果品什么的送给爱妾。爱妾也与他情投意合。可是没有多久,这个读书人病危,临终时对爱妾说:“我没有家,你无处可去;我又没有亲属,你也没有依靠。我以笔墨为生,我死以后,你没法过活,你再嫁,这是情势所迫,也在情理之中。我没有留下债务拖累你,你也没有父母兄弟牵连阻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时候,可以不接受他哪怕一点点儿的成婚聘金,只是与他约定每年到时要允许你给我上坟祭祀,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爱妾哭着答应了。后来娶这个妾的人也答应了,而且也很爱她。但是这位爱妾却常郁郁寡欢不忘旧恩,夜里总是梦见与前夫同席共枕,睡梦中有时喃喃说着梦话。后夫察觉后,暗暗请术士用符箓镇鬼。此后,爱妾不说梦话了,却又生起病来,病情越来越沉重,渐渐危及生命了。临终时,她前额叩枕说:“前夫情意重,实在不能忘怀,你是知道的,为妾我从来也没有隐瞒过。昨夜又梦见他来对我说:‘我被赶走很久了,今天才能再来。你病成这样,为何不跟我一道走?’我已经答应了他。如果能得到你的格外恩惠,把我的尸体葬在他墓里,我会生生世世结草衔环来报答您的大恩。这个不合情理的请求,恳望你能考虑。”说完已是气息奄奄。后夫本来就是豪爽的人,感慨地说:“魂魄都已经走了,留着这个空壳又有什么用呢?杨越公能让乐昌公主夫妇团圆,我就不能使泉下有情人重结眷属吗?”最后按妾的请求料理了后事。

这是雍正甲寅、乙卯年间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十一二岁,听人讲了这件事,但忘了他们的姓名。在我看来,这个女人再嫁,是背弃了原来的丈夫;嫁了以后又有二心,是背弃了后来的丈夫。应该说她是进退无据,都不符合礼教。何子山先生也说:“与其怀念故夫而死,不如当时殉节而死。”何励庵先生却说:“《春秋》之义责备贤人,不能用士大夫的观念标准来要求普通女子。对于这个妾,哀伤她的遭遇是可以的,同情她的心志也是可以的。”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倦息大树下。月明如昼,远闻呜呜声,一鬼自丛薄中出,形状可怖。乃避入树后,持担以自卫。鬼至罂前,跃舞大喜,遽开饮。尽一罂,尚欲开其第二罂,缄甫半启,已颓然倒矣。许恨甚,目视之似无他技,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恐其变幻,更箠百馀。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縠,渐愈散愈薄,以至于无。盖已澌灭矣

余谓鬼,人之馀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酒,散气者也,故医家行血发汗、开郁驱寒之药,皆治以酒。此鬼以仅存之气,而散以满罂之酒,盛阳鼓荡,蒸烁微阴,其消尽也固宜。是澌灭于醉,非澌灭于箠也。闻是事时,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卧而受箠。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虽无形而有知,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今冥然醉卧,消归乌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槃为极乐,营营者恶乎知之!”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欤

注释

罂(yīnɡ):大腹小口的瓦器。这里指酒坛子。

丛薄:茂密的草丛或丛生的草木。

缄(jiān):封口。

轻縠(hú):轻细的绸。

澌(sī)灭:消失,尽。

羲、轩:伏羲氏和轩辕氏(黄帝)的并称。羲,伏羲,中国神话中人类的始祖。轩辕,即黄帝,姓姬,居于轩辕之丘,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