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 如 是 我 闻 四(第22/34页)
刘师退与狐友临别时说:“今日相逢,也是天大的幸运。你能否赠我一句话?”狐友踌躇很久,说:“夏、商、周三代以下恐怕没有不追求名声的,这些都是所谓的下等人。如果要说到古来的圣人贤者,却是心平气和,毫无做作的。宋代洛、闽的一些理学家,张眉怒目,就生出许多的枝节。先生请认真想想。”刘师退心有所感,若有所失。大概是他一向都很高傲严峻,时常有些过分的言行吧。
裘文达公言:尝闻诸石东村曰,有骁骑校,颇读书,喜谈文义。一夜寓直宣武门城上,乘凉散步。至丽谯之东,见二人倚堞相对语。心知为狐鬼,屏息伺之。其一举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书院,今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制作器物,实巧不可阶。其教则变换佛经,而附会以儒理。吾曩往窃听。每谈至无归宿处,辄以天主解结,故迄不能行。然观其作事,心计亦殊黠。”其一曰:“君谓其黠,我则怪其太痴。彼奉其国王之命,航海而来,不过欲化中国为彼教。揆度事势,宁有是理!而自利玛窦以后,源源续至,不偿其所愿终不止,不亦颠欤?”其一又曰:“岂但此辈痴,即彼建首善书院者亦复大痴。奸珰柄国,方阴伺君子之隙,肆其诋排,而群聚清谈,反予以钩党之题目,一网打尽,亦复何尤!且三千弟子,惟孔子则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与讲肄者公孙丑、万章等数人而已。洛闽诸儒,无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百,枭鸾并集,门户交争,遂酿为朋党,而国随以亡。东林诸儒,不鉴覆辙,又骛虚名而受实祸。今凭吊遗踪,能无责备于贤者哉!”方相对叹息,忽回顾见人,翳然而灭。东村曰:“天下趋之若鹜,而世外之狐鬼,乃窃窃不满也。人误耶?狐鬼误耶?”
注释
丽谯(qiáo):丽,附着。谯,古代城门上建的楼,可以瞭望。
揆(kuí)度:揣度,估量。
利玛窦(MatteoRicci, 1552—1610):其原名中文直译为玛提欧·利奇,利玛窦是他的中文名字,号西泰,又号清泰、西江。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学者。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
奸珰(dānɡ)柄国:奸珰,旧指弄权作奸的宦官。珰,汉代武职宦官帽子的装饰品,后借指宦官。柄国,执掌国政。
洛闽诸儒:即通常所说的“濂洛关闽”,宋朝理学的四个重要学派。见前注。
枭鸾并集:比喻坏人和好人或小人与君子混杂在一起。枭,猫头鹰。鸾,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像凤凰的神鸟。
东林诸儒:万历三十二年(1604),顾宪成等人修复宋代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讲学其中,“讲习之馀,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三吴士绅”、在朝在野的各种政治代表人物、东南城市势力、某些地方实力派等,一时都聚集在以东林书院为中心的东林派周围,时人称之为“东林党”。
译文
裘文达公说:曾经听石东村讲,有个骁骑校,读过不少书,喜欢谈论文义。一天夜里在宣武门城上值班,乘凉散步。走到城楼东侧,看见有两个人倚靠着城堞说话。他知道非狐即鬼,就屏息观察。其中一个抬手指着北面说:“这里原先是明代的首善书院,如今成了西洋天主教堂。他们观察天体推算月历,制作器物,精巧得实在学不来。但他们的教义则是变换了佛经,再附会上儒家学说。我从前去偷听,每逢谈到不能解释的地方,就归结到天主,因此他们的教义至今推广不开。但是看他们行事,心计也十分狡猾。”另一个说:“你说他狡猾,我却认为太痴迷。他们奉国王之命,远涉重洋来到这里,不过是要用他们的宗教来同化中国。分析一下形势,哪里同化得了呢!但自从利玛窦之后,传教士们陆陆续续地来中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不是有点儿痴癫了吗?”先前说话的那个说:“岂止这些人痴迷,即便是建首善书院的那班人也是太痴了。奸臣宦官掌权,本来就在暗中偷偷想要抓住君子的闪失大肆毁谤,那些书生却聚在一起清谈,反而让宦官抓住了他们拉帮结党的把柄,被一网打尽,这又去怨谁呢!况且收三千弟子,只有孔子还行,孟子自认为不及孔子,来听他讲课的不过公孙丑、万章等数人而已。周敦颐、二程、朱熹、张载这样一些儒生,没有孔子的德行,却也招收学生,达到成千上百,君子小人混在一起,以至于门户相争,结成朋党,而国家也随之灭亡了。东林党的诸儒,不重视前车之鉴,又一味追求虚名以至于遭受灾祸。如今凭吊遗迹,对这种贤者能不责备吗?”两个正相对叹息,忽然回头发现有人,一下子突然消失了。石东村说:“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事,世外的狐和鬼却窃窃私语表示不满。是人错了呢,还是狐和鬼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