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二 · 槐 西 杂 志 二(第12/43页)
一天夜里,那个读书人突然问张子克:“您怕鬼吗?”张子克说:“人不过是魂魄没有离开躯体的鬼,而鬼则是灵魂出窍的人而已,我虽然没见过鬼,但是觉得鬼并没什么可怕的。”读书人一脸羞惭的样子说道:“您既然不怕鬼,那我就不再瞒您了,我就是个鬼。因为我生在世家大族,不愿追着放焰口时争饭抢钱。承蒙你接受我,与我气味相投,请我吃顿饭行么?”张子克与鬼的情分已经很深了,也就不怀疑、不害怕他,立即备下饭菜,而且邀请他常来。读书人考察议论古代经典图书,剖析恰当,讲来头头是道。偶尔谈论到“太极无极”的旨义时,读书人不高兴地说:“《左传》早就说过:‘自然界的道理很遥远,人世间的道理很切近。’六经所谈论的都是关于人的问题,即使《易经》在阐释阴阳变化时,也是用天道在证明人事。舍弃人事论说天道,已经是虚幻渺茫了;这里又推而谈及开天辟地以前的事,泛泛而谈,争论不休,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本以为您注重古代经籍的义理,因此才到您这里要口吃的,难道您的见识就是这样吗?”他一甩衣服站了起来,转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后来,张子克到相遇的地方去等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余督学闽中时,院吏言:雍正中,学使有一姬堕楼死,不闻有他故,以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东人,年十四五,嫁一窭人子。数月矣,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会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贩鬻者,潜随至京师。时于车中一觌面,幼年怯懦,惧遭诃詈,不敢近,相视挥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时时候于门侧,偶得一睹,彼此约勿死,冀天上人间,终一相见也。后闻为学使所纳,因投身为其幕友仆,共至闽中。然内外隔绝,无由通问,其妇不知也。一日病死,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形状、年齿,始知之。时方坐笔捧楼上,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学使讳言之,故其事不传。然实无可讳也。
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则搘柱纲常,宁死不辱。此本乎礼教者也,一则忍耻偷生,苟延一息,冀乐昌破镜,再得重圆;至望绝势穷,然后一死以明志。此生于情感者也。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不死于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太晚。然其死志则久定矣,特私爱缠绵,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必执《春秋》大义,责不读书之儿女,岂与人为善之道哉!
注释
窭(jù)人:穷苦人。
搘(zhī)柱:支撑,支持。
译文
我担任福建督学时,听学院的官吏说:雍正年间,此地学使有一个姬妾从楼上坠落摔死,没有听说其他原因,都以为是偶然失足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泄露了事情真相,说这个妾本来是山东人,十四五岁时嫁给一个贫家子。婚后几个月,夫妇感情很好,形影不离。恰值荒年,无法谋生,她的婆婆就把她卖给专门买卖妇女的人贩子。与丈夫两人相抱着,哭了一夜,在臂膀上咬出齿痕作记号而分别。丈夫放不下她,沿途讨饭,赶着追上了买走她的人贩子,偷偷跟随着到了京城。一路上常在她坐的车上互相匆匆看上一眼,但因为年幼胆小,怕受到呵斥责骂,不敢挨近,只是相互看着挥泪而已。后来,她被送到官媒家,丈夫还常常在门边等候,偶尔见到一面,彼此相约都不要寻死,盼望将来天上人间,总有见面的时候。后来丈夫听说她被学使纳为姬妾,就投身学使的幕僚手下做了仆人,一同到了福建。但他们两人内外隔绝,无法通音讯,妻子并不知道丈夫已到福建。有一天,丈夫因病去世,妻子听婢女们说起他的姓名、籍贯、形貌和年龄,这才知道。她当时正坐在笔捧楼上,听到丈夫的死讯,呆呆地站了很久,忽然对众人详细诉说了事情始末,长号几声,奋身跳下楼而死。学使忌讳人家讲这件事,所以一直没有传出来。但是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可忌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