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二 · 滦 阳 续 录 四(第13/17页)
江南吴孝廉,朱石君之门生也。美才夭逝,其妇誓以身殉,而屡缢不能死。忽灯下孝廉形见,曰:“易彩服则死矣。”从其言,果绝。孝廉乡人录其事征诗,作者甚众。余亦为题二律。而石君为作墓志,于孝廉之坎坷、烈妇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事一字不及。或疑其乡人之粉饰,余曰:“非也。文章流别,各有体裁。郭璞注《山海经》、《穆天子传》,于西王母事铺叙綦详。其注《尔雅·释地》,于‘西至西王母’句,不过曰‘西方昏荒之国’而已,不更益一语也。盖注经之体裁,当如是耳。金石之文,与史传相表里,不可与稗官杂记比,亦不可与词赋比。石君博极群书,深知著作之流别,其不著此事于墓志,古文法也,岂以其伪而削之哉!”余老多遗忘,记孝廉名承绂,烈妇之姓氏,竟不能忆。姑存其略于此,俟扈跸回銮,当更求其事状,详著之焉。
注释
郭璞(pú,276—324):字景纯,东晋著名学者,以文学、训诂闻名,曾注《周易》、《山海经》、《穆天子传》、《方言》、《楚辞》等。又是道学术数大师,并著《葬经》,首开风水学说。
綦(qí):极,很。
绂(fú):古代系印纽的丝绳,亦指官印。此处用作人名。
扈跸(bì):随侍皇帝出行。跸,泛指帝王出行的车驾。
译文
江南吴举人,是朱石君的门生。才华横溢却不幸早逝,他妻子发誓殉死,几次上吊却没有死。忽然举人在灯下现形说:“换上彩服就能死了。”妻子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死了。举人的同乡记录下这件事征集题诗,作诗的人很多。我也写了两首律诗。朱石君为他们夫妻写了墓志铭,对他的坎坷不遇,烈妇的慷慨殉情,都深为惋惜,但是对他灯下现形的事只字不提。有人怀疑是他的同乡虚构出来的,我说:“这种看法不对。文章有流派,各有自己的体裁。郭璞注释《山海经》、《穆天子传》,对于西王母的事详细铺叙。他注解《尔雅·释地》时,对‘西至西王母’一句,只写了‘西方昏荒之国’,不再多加解释。因为注释经书的体裁就该这样。刻在鼎碑上的文章和史传相呼应,不能和小说、杂记等同,也不能和词赋相同。朱石君博览群书,非常了解著作体裁和流派的不同,他不把这事写到墓志铭中,是根据古文法则啊,怎么能说是因为那件事不真实而删去不用呢!”我年岁大了健忘,记得吴举人名叫承绂,烈妇的姓名,居然想不起来了。姑且保存这件事的梗概在此,等扈从皇上回京,再进一步考查他们夫妇的事迹,详尽著述出来。
老仆施祥,尝乘马夜行至张白。四野空旷,黑暗中有数人掷沙泥,马惊嘶不进。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尔墟墓间,何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剧耳,谁与尔论理。”祥怒曰:“既不论理,是寻斗也。”即下马,以鞭横击之。喧哄良久,力且不敌;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遥见一鬼狂奔来,厉声呼曰:“此吾好友,尔等毋造次!”群鬼遂散。祥上马驰归,亦不及问其为谁。次日,携酒于昨处奠之,祈示灵响,寂然不应矣。祥之所友,不过厮养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是。
译文
老仆施祥曾经骑马夜里赶路到张白。四野空旷无人,黑暗里有几个人扬泥沙,马惊叫不往前走。施祥知道是鬼,呵叱道:“我没有进到你们的坟墓,为什么来侵犯我?”群鬼们嘲弄道:“我们自己在玩,谁和你讲道理。”施祥怒道:“既然不讲道理,就是要找架打了。”随即下马,用鞭子横扫。喧哗哄闹了好久,他渐渐支持不住了;马又乱蹦乱跳碍事。正值又急又窘,忽然远远看见一个鬼狂奔过来,厉声叫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不要乱来!”群鬼都散去了。施祥上马跑了回来,也没来得及问那个鬼是谁。第二天,他带着酒来到昨夜打斗的地方祭奠,祈求鬼魂显示声响,却静悄悄没有回音。施祥的朋友,不过是砍柴、喂马、屠户、卖酒之类的人,但是在九泉之下,还这样念念不忘老朋友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