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公主趁着第一女官不注意,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跃过两米的间距,扑向本多的膝头,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本多吓了一跳,霍然站起身来。公主颤抖着身子,死死揪住本多不放,一边大声哭喊不止。本多弯下腰,两手抱住哭喊、唏嘘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年老的女官们不便把公主硬拽过去,她们聚在一团儿,朝这边观望,不安地商量着什么。

“她在说些什么?快点儿翻译!”

本多对着茫然而立的菱川大声呼喊。

菱川高声翻译: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多么想念您啊!我受到您无微不至的照顾,默默死去了。我死后很想向您忏悔,足足盼了八年,终于等到今天重逢的日子。我虽然一身公主的打扮,但实际上我是日本人,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所以,日本才是我的故乡。本多先生请把我带回日本去吧!”

——好不容易将公主扶回原来的椅子上,恢复最初谒见时的威仪。这时,本多远望依偎着女官娇啼不止的公主的黑发,回味着留在自己膝头的幼小者的温馨。

女官们说,由于公主情绪不佳,今日的谒见到此为止。本多通过菱川请求公主回答两个简短的问题。

其一:

“请问,松枝清显和我在松枝家的湖心岛上,看见月修寺门迹走出来,那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传达过去,公主伤心地微微抬起趴在第一女官膝头泪水濡湿的脸孔,撩开眼泪粘住的鬓发,爽快地回答:

“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心中一惊。不过,他还无法断定,公主心中是否将已经逝去的前世的两桩故事,像小巧的工笔画画卷,原样不变地细细描绘下来。尽管她刚才道出勋那番因失礼而道歉的话,但不能肯定,她是否详细知道说这番话时的背景。因为她说出这些数字时全无感动,看起来从公主嘴里流出的只不过是随时想到的数字的罗列罢了。

本多因而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饭沼勋遭逮捕是何年何月?”

公主看起来昏昏欲睡,然而却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催促公主快些离开。

公主如弹簧般猛然跃起,双脚站立在椅子上,冲着本多高声呼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公主依然呼喊,一把揪住制止她的女官的头发。听起来,公主的话都是同一种音节,不断重复着一样的句子。其间,第二和第三女官跑过去,想扼住公主的胳膊,公主号啕大哭,哭声震荡着天花板。老女的手正要伸过来抓住她,公主瞅空儿伸出闪耀着青春光泽和充满弹力的褐色的手臂,一个劲儿猛抓,痛得老女们哭叫着离开,公主的啼叫越发强烈了。

“她怎么啦?”

“公主说,后天要去游览邦芭茵离宫,务必请本多先生一道去,女官员们不同意。这下子可有好戏看啦!”

菱川说。

月光公主和女官开始谈判。她终于点点头,不再娇啼了。

第一女官整整紊乱的衣衫,喘息着直接对本多说道:

“后天,殿下要到邦芭茵离宫去兜兜风,散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道去,请务必赏光。午饭在那里吃。午前九时,请到玫瑰宫集合。”

这是正式的邀请,菱川立即翻译过来,传达给本多。

——归途的车上,菱川对陷入沉思中的本多毫无顾忌地喋喋不休。这位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一个丝毫不体谅别人感情的主儿,只能说明他的神经就像一把用坏了的旧牙刷。假若他把渗透于人际关系中纤细的关怀当作“俗物”的特性,那倒也情有可原;但菱川一直将导游这一谋生的手段,看得高于一切,并以此为荣。

“刚才先生提到的那两个问题,我虽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但看得出,公主对您格外亲密,就像先生的熟人转世。因此,您特地想考考她,是吗?”

“是的。”

本多漫然回答。

“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没有。”

“有一个答对了?”

“不,很遗憾,一个也没答对。”

本多索性撒了个谎,他的这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反而掩护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大笑起来。

“是吗?全都没说对?您问的那些枯燥的年号,谁能答的了啊?看来,转生也是缺乏说服力的。先生,您也够坏的,像考验一个大路上的算命的,考了一下那位可爱的小公主。人生一般不会存在什么神秘的东西。保留神秘只限于艺术。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可能成为‘必然’。”

本多如今对这个人的合理主义感到惊奇。他转头看着窗外绯红的影子,那是河。透过一排排树干似燃烧的火焰般的猩猩椰子树,看到河堤上的凤凰木布满红色烟雾般的花朵。炎热已经围绕那些树木的梢头逆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