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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如罗马法的诉权和没有权利救济等于没有权利这一现代权利概念相对立一样,《摩奴法典》也在关于威严的王和婆罗门法庭仪容规定之后,将诉讼事件限定在负债不还等其他十八项目之中。这种干枯无味的诉讼法也有着这样的描述:王要知道根据事实审理是否正确,被比喻为“犹如猎人依据血滴寻求负伤的鹿的巢穴”;又如,列举王的义务,将王为王国施以恩惠比作“恰似印陀罗于雨季四月普降甘霖”。本多被法典独特而丰丽的影像迷住了,一口气读到既非奇特的规定亦非宣言的最后一章为止。

西洋法的定言命令,永远服从人的理性,但《摩奴法典》将理性无法测知的宇宙法则——“轮回”,作为自然而然的道理深入浅出地提示出来了。

“行为产生于身体、语言和意义,也产生善或恶的结果。

“心于现世同肉体相关联,有善、中、恶之别。

“人以心之结果为心,语之结果为语,身体行为之结果受之为身体。

“人因身体行为之错误,来世变为树草;语之错误,变为鸟兽;心之错误生为低等阶级。

“对于一切生物保有语、意、身三重抑制,又能完全抑制爱欲、嗔恚的人,可获得成就亦即究极之解脱。”

“人必须正确运用自己的睿智,根据个人灵、法与非法规定自己的志趣,经常留意法的获得。”

这里,虽然也像自然法一样,将法和善业作为同义语,但不同是,其根据是凭悟性难以解释的轮回转生。从另一角度来说,不是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报应的恫吓,较之罗马法的基本理念,可以说是对于人性少有信赖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进一步钻研这个问题,也不打算深入古代思想幽暗的底层,但作为法律学学生,既要站在确立法的一方;又无法摆脱对于现在实定法的怀疑或不满。他发现,目前实定法繁琐的黑暗框架和二重结构之中,经常需要自然法神的理性,以及《摩奴法典》根本思想中比喻为“白昼澄明的蓝天”、“群星灿烂的夜空”那样广阔的展望。

法律学诚然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连日常琐末行动皆一并网罗殆尽,同时自古又向星空和太阳系撒开巨大罗网,它从事的是一桩极尽贪欲的渔夫的工作。

耽于苦读,忘记时间之推移的本多,到了应该就寝的时候了。他担心睡眠不足,明天脸色难看,影响清显的盛情邀请。

一想起那位美貌、谜一般的朋友,他就预测自己的青春将会如何过于单调无奇,不能不感到浑身战栗。他还模糊记得另一位同学曾经自豪地谈到,他在祇园茶屋将坐垫团作球形,同众多舞妓玩室内橄榄球游戏的情景。

接着,本多还联想到今年春天发生的故事,在世人眼里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本多家族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祖母十周年法事是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的,参加仪式的亲戚们,其后都聚集在作为家族大本营的本多家里。

相当于繁邦堂妹的房子姑娘,在客人中最年轻、漂亮,性格活泼。在本多家族沉郁的空气中,就连这位姑娘爽朗的笑声,也显得极不协调。

虽说办法事,但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长期阔别,一旦相聚,亲戚们畅谈无尽,比起办法事,主要的话题是各家新增加的幼小的家庭成员们。

三十位客人在本多家各个房间里随处转悠,看到每座屋子都堆满书籍,再一次感到惊讶。有几个人提出想看看繁邦的书斋,他们上楼,在他的书桌边乱翻一气。其间,人们陆续离去,屋里只剩下房子和繁邦。

两人坐在墙边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制服,房子一身紫色“振袖”和服。人们离去之后,两人变得拘谨起来,房子清脆而爽朗的笑声也断绝了。

繁邦想给房子看看相册之类的东西,不巧他手头没有。房子似乎立即不悦起来。刚才房子那副过于活跃的举动,不间断地大声朗笑,对长她一岁的繁邦一副取笑的口吻,还有诸多不很稳重的举措,都是繁邦所不喜欢的。房子虽然像夏天大丽花一般热情和美丽,但他暗想,自己决不会娶这类女子为妻。

“我累了,哎,你不累吗,繁哥?”

房子说罢,她那高耸着胸脯的和服腰带周围像坍塌的墙壁迅速崩倒了。房子的脸孔突然伏在繁邦的膝盖上,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气。

繁邦有些困惑,低头看着压在膝盖和腿上的沉重而柔软的负荷,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因为他感到,要想改变这种状况,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况且,房子一旦将头交给堂哥穿着蓝哔叽裤子的大腿,就再也不肯移动一下了。

这当儿,隔扇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蓦然走进来。母亲变了脸色,繁邦心里直跳。房子慢慢转过眼睛,接着懒洋洋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