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这时候,清显的确懂得了忘我,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从公平对等的角度来看,这两者的美无疑是像水银一般融合在一起了。他觉悟到,那些排拒的、焦灼的、尖刻的言行,其性质都和美毫无干系,对于所谓“孤绝的自我”的迷信,这种宿疾不存在于肉体,只寄生于精神。

当清显完全拂去心中的不安,确实感到自己处于幸福之中的时候,接吻也就变得越来越果断和热烈了。随之,聪子的樱唇也愈加柔媚。清显害怕自己的全身会融入那温润而甜蜜的口腔之中,于是,他想用手指触及一下有形的东西。他从小毯子底下抽出手,抱住女人的肩膀,支起她的下巴颏儿。这时,他的手指体验了女人下巴上纤细、柔嫩的骨头的感觉。他再次切实感觉到存在于自己之外的另一个肉体个体的姿影,这样一来,反而使得口唇的融合更加亲密了。

聪子珠泪滚滚,滴落到清显的面颊上,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清显浑身泛起一种骄矜之气。然而,他的这种骄矜丝毫不含有曾施惠于他人的满足。聪子的一切所作所为,那种年长者的批评的语调也消失殆尽了。清显用自己的指尖儿抚摸着她的耳朵、胸脯,他陶醉于一次又一次新鲜而柔软的触感之中。他学会了,这就是爱抚!他把即将飞离的雾霭般的官能一手揽住,化作有形之物了。而今,他只考虑自己的喜悦。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自我放弃。

接吻结束的时候,又像极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虽然昏昏欲睡,但很难抗拒透过薄薄眼睑的玛瑙般的朝阳。他心中依然充溢着悒郁的留恋之情,只有在这个时候,睡眠的美味才达于顶峰。

口唇一旦脱离,犹如正在鸣啭的小鸟突然闭上嘴,留下了不祥的静寂。两人不再相互对望,一直沉默不语。然而,这种沉默因车子剧烈的晃动而被打破,那感觉仿佛又都在忙于别的事情了。

清显低着头,看见小毯子下面露出的女子穿着白布袜子的脚尖儿,那双脚犹如绿色草丛中察知危险的小白鼠,正胆怯地窥探着四方。而且,脚尖儿上稍稍沾上了些雪花。

清显感到自己两颊灼热,他像孩子似的伸手摸摸聪子的面颊,发现和自己一样灼热,他满足了。只在那个地方有夏天。

“我把幔子打开来。”

聪子点点头。

清显伸开手臂,扯掉前面的幔子。面前沾满雪花的四角形的断面,像倾斜的银白的门扉,无声地崩塌下来。

车夫听到了动静,停下脚步。

“不要站住,快走!”清显喊道。车夫听到背后爽朗而充满青春活力的呼喊,再次挺起了腰杆。“快走,一个劲儿朝前走!”

车子随着车夫的吆喝向前滑动。

“要给人看到的。”

车内的聪子含着温润的眼神说。

“管他呢!”

清显这种果敢的语气,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很清楚,他要直接面对世界。

抬头仰望天空,犹如雪浪奔涌的深渊。飞雪扑打着两个人的颜面,一旦张开口来,雪花就势飞入口中。要是就这样被白雪掩埋,那该多好!

“瞧,雪飞到这儿啦……”

聪子的声音仿佛在梦里。她似乎想告诉他,雪片儿从喉头滴落到胸乳一带了。但是,飞落的雪花纹丝不乱,那种降落的方式具有典礼的庄严。清显双颊冷却了,他感到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沿着住宅众多的霞町坂上一条悬崖,经过一片空地,进入可以遥望麻布第三联队营房的地方。一片银白的营地里,没有一个士兵,突然,清显在这里看到了那册日俄战争影集中得利寺附近战死者祭典的幻象。

数千名士兵麇集一处,围绕着白木的墓标和白幡布飘扬的祭坛,垂首默祷。和那照片不同的是,士兵们的肩上堆满了积雪,军帽的庇檐上也同样一片雪白。瞬间里清显想到,他所看见的实际上都是死去士兵的幻影,集合在那里的数千名士兵,不仅是为了吊慰战友,同时也是为着吊慰自身而默哀。……

幻象立即消泯了,透过雪光,一幕幕景色在眼前出现:高大的围墙内,巨大的松树上架起了新的防雪的绳网,鲜艳的麦黄色表面,挂着摇摇欲坠的积雪;两层楼房上紧闭的毛玻璃窗内,依稀闪现着白昼的灯火。

“放下来吧。”

聪子说。

幔子放下了,看惯了的黑暗重新涌来。然而,刚才的陶醉却没有再来。

“她对我的吻究竟是如何感受的呢?”清显又泛起了他所惯有的疑惑了,“是否以为我有点儿热情过度,太执拗,又太孩子气,有点儿不像话呢?那时,我确实一味陶醉于喜悦之中啊。”

“该回去了。”

这时,聪子的话语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