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那是这样的。”

逢到这种时候,清显便用他那独特甘美的、言不由衷的语调,心不在焉地应合着。

“但是,百年之后又将如何?我们只能身不由己地卷裹于一个时代的思潮中,加以眺望。美术史上各个时代不同的模式,毫不留情地证明了这一点。身居于一个时代的模式之中,不论是谁都只能透过这种模式观察事物。”

“那么说,现在的时代有没有模式?”

“我要说的是,明治的模式正在走向死亡。然而,生活在模式里的人们,决不会看到这种模式,所以,我们也同样包裹于一种模式里。这就像金鱼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鱼缸之中。

“你只是生活在感情的世界,别人看到你变了,你自己也以为是忠实地生活于自己的个性之中。但是,没有任何能证明你个性的东西。同时代人的证言一个也不可指望,或许你的感情世界的本身,代表着时代的模式最纯粹的形态。……不过,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说什么可以作证呢?”

“时间,只有时间。时间的过程概括了你和我,将我们未曾觉察到的时代的共性,残酷地引证出来……随之,把我们一股脑儿归纳为:‘大正初年的青年们都是这样一种思维方法。他们穿着这样的衣服,操着一口这样的语言。’你很讨厌剑道部那帮家伙吧?你对那些人满怀蔑视的心情吧?”

“唔。”清显渐次感到一股寒气透过裤子袭击而来,浑身感到发冷,他坐在亭子的栏杆旁边,凝视着脱尽积雪的山茶树叶,光艳无比,耀目争辉。“啊,是的,我讨厌那帮家伙,瞧不起他们。”

本多对于清显这种敷衍了事的应付态度已经不感到奇怪了。他接着说下去:

“那么,你想想看,再过十年,人们将会把你同你最鄙视的那帮家伙一样对待,你又将如何呢?那些人粗劣的头脑,用文弱的言辞辱骂他人的褊狭的心胸,欺负低年级学生,对乃木将军疯狂的崇拜,每天打扫明治天皇手植的杨桐树周围,那副感到欣喜异常的神经……所有这些东西,都将和你的感情生活混为一谈,笼而统之加以处理。

“而且,在这个基础上,人们就会轻而易举抓住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总体的真实。现在,就像一湾被搅动的水,平静下来之后,水面上忽然清晰地泛起一道油彩。是的,我们的时代的真实,于僵死之后将被轻易地加以分离,让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百年之后,人们就自然会弄明白,这种真实完全是一种错误的思维,我们也将被当做那个时代持有错误思想的人统一对待。

“想想看,这种概观究竟基于何种标准呢?是那个时代天才的思维,还是伟大人物的思维?都不是!后来人为这个时代下定义的基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的那些人一种无意识的共同点,亦即我们所具有的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所谓时代,永远被置于一种愚昧的信仰之下而加以概括。”

清显不知道本多究竟想说些什么。但听着听着,他的心中也渐渐萌生了一种思想的幼芽。

教室的二层楼窗户里,已经闪现出几个学生的脑袋。其他教室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耀眼的朝阳,同蓝天相辉映。这早晨的校园,清显想起昨天落雪的早晨,两相比较,感到自己眼下已身不由己,由那种官能的黑暗的动摇中,被拖回明丽、雪白而富有理性的校园中来了。

“你是说,这就是历史吗?”一旦讨论起来,比起本多,清显觉得自己说的话十分幼稚,因而感到懊悔,但是他也想同本多共同思考这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不论我们想些什么,希望什么或感觉什么,历史都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行动,对吗?”

“是啊,西方人动辄以为,是拿破仑的意志推动着历史,就像你的祖父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一样。

“但是,果然是这样吗?历史有过一次是按照人们的意志发展的吗?每逢一看到你,我总是这样想。你既不是伟人,又不是天才。然而,这就是你的一大特色。你还完全缺乏意志这个东西。而且,一想到这样的你和历史的关系,我就会产生一种非比寻常的兴趣。”

“你在讽刺我吗?”

“不,不是讽刺,我在考虑安全的无意志的历史参与这个问题。例如,我具有这样的意志……”

“你的确是有的啊。”

“这也权当是具有改变历史的意志,我将花费我的一生,付出我的全部精力和全部财产,努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的进程。同时,获得可以实现这一目的的地位和权力,而且已经掌握在手。尽管如此,历史也不一定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子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