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2/3页)

“退一步说,假如认为人所怀有的一切思想都属于各种迷幻,那就必须具有第三种见地,以便各个识别一种生命由过去世向现在世转生时在前后两种世界之中的迷幻。惟有这第三种见地,才能证明转生,但对于转生的当事人来说,只是一个永远的谜。这第三种见地恐怕就是开悟的见地,所以转生的思想只限于超脱转生的人所能掌握,然而转生的思想即使被控制,此时,转生本身也就随之不复存在了,不是吗?

“我们活着,却具有丰富的死,葬仪、墓地、供在那里枯萎的花束、对死者的记忆,还有当前的亲友的死,接着对于自己的死的预测。

“假若如此,那么,死者们也许具有多样的丰富的生。从死者的国度眺望我们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遥望一个接一个的死和一个接一个的生。

“所谓转生,和我们站在生的一边看死正相反,不就是站在死的一边看生的一种表现吗?不就是变个角度加以观察的吗?”

“那么说,思想和精神为何在死后还能传达给人们呢?”乔培静静地反驳道。

本多本来就是个头脑机敏的青年,他用一种轻蔑的口气断定说:

“这和转生问题不一样。”

“有何不同呢?”乔培平静地问,“你总得承认,同一种思想隔一段时间,可以被不同的个体所继承。要是这样的话,相同的个体隔一段时间也可以被不同的思想所继承,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猫和人是相同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中的人和天鹅、鹌鹑、鹿。”

“从转生的观点看,这些都称为相同的个体。肉体即使不连续,只要妄念是连续的,就可以看作同一个体。不叫同一个体,或许叫‘一条生命的河流’也行。

“我丢了那枚心爱的翠玉戒指。戒指不是生命之物,不能转生。不过,所谓丧失,也具有一定的意义啊。这件事对我来说,仿佛是出现的一种根据,说不定什么时候,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星在夜空里闪烁。”

说到这里,王子悲从中来,似乎一下子脱开了谈话的主题。

“也许,那枚戒指是某种生命之物悄悄转生而成,那也说不定啊,乔培。”库利沙达天真接过话头,“或许它迈动自己的双腿逃到某个地方去了。”

“说起来,那枚戒指如今也许转生为月光公主那般漂亮的女子了。”乔培突然沉浸在自己恋爱的回忆中了。

“别人的来信,都说她身体很好,可是月光公主本人怎么不写信来呢?是人们在安慰我吧。”

本多没有在意听他说些什么,一直思考刚才乔培所提出的奇妙的辩驳。的确有一种思维,不把人作为个体,而是当作一条生命的河流看待。不认为是静止的存在,而作为流动的存在。正像当时王子所言,一种思想为各个“生命的河流”所继承,同一种“生命的河流”为各个思想所继承,这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因为生命和思想同化为一体了。而且,这种生命和思想本为同一体的哲学一旦推广开去,那么,统括无数生命之河的生命大潮的连环,人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也就有了成为一种思想的可能……

本多沉浸于这种思考的时候,清显在搜集暮色渐浓中的沙子,和库利沙达一起全神贯注建筑一座沙寺,但是暹罗风格的尖塔和鸱尾,用沙子很难堆磊起来。库利沙达在沙里掺了几滴水,撮成一座纤细的尖塔,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湿沙堆集的屋顶上反捏出鸱尾,看起来好似女人袖筒中伸出的纤细的手指。没想到,这根刺向凌虚的痉挛而反转的黑沙指头,干涸后变脆,断裂而倾圮了。

本多和乔培也停止了争论,转过眼看着他们玩沙子。这两个半大孩子一直乐滋滋地忙个不停。这座沙子伽蓝该点灯了。好容易精雕细镂的寺门前观和纵长的窗户,已经均匀地弥漫着暮色,连轮廓都变得一团昏黑,细碎的水花似濒死者喑弱的白眼,这个世界难以消亡的余光被搜集起来,以这种聚合而成的白色为背景,寺院渐渐化为朦胧的暗影。

恍惚之间,四人的头顶上星空闪耀,灿烂的银河跨越中天,本多知道的星星名称很少,尽管如此,但对于夹峙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以及为双方作伐而展开巨大羽翼的天鹅座的北十字星,立即就能辨认出来。

此时,涛声轰鸣,听起来远比白天里浩大,昼间看起来离得相当远的海和沙滩,如今一同融入浑沌之中了。空中明星荧荧,威压般地密匝匝挤在一起……四个青年人被这种景象所包裹,好像被封闭于一种无形的巨琴般的乐器之中。

这的确是一把巨大的鸣琴!他们是误入琴槽中的四粒沙子,那里是无边的黑暗的世界,但槽外却光明灿烂,从龙头到凤尾绷紧着十三根弦,倘若伸过一只纤纤素手,稍加撩拨,那宛如星辰悠悠回转般的音乐,就会震动琴弦,摇撼着琴槽里的四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