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第2/3页)
列车露出瞭望车厢的栏杆,穿过闪闪的光带,颇为沉重地从后尾划入站台。这时候,夫人远远地从等车的人们中,看到了森博士的八字须,稍稍安下心来。直到大阪,除了特殊情况之外,他们同博士相约谁也不认识谁。
山田把夫人的提包拎进瞭望车厢,夫人似乎对他交代着什么,其间,清显透过车窗一直盯着站台,终于从杂沓的人群中看到了绫仓伯爵夫人和聪子。聪子和服的领口上裹着彩虹色的披肩,迎着站台顶棚边缘照射下来的阳光,她那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如凝固的牛奶一样洁白。
清显胸中躁动着悲哀和幸福的感情,他一看到聪子在她母亲的陪伴下步履极为缓慢的样子,刹那之间,他仿佛觉得是来迎接正在向自己走来的新娘子。这场婚礼进行得如此迟缓,好似点点滴滴郁积的疲劳,喜悦之情,拥塞心中。
伯爵夫人跨进瞭望车,将那个给她拎着提包的仆人撂在一旁,为自己的迟到不住道歉。清显的母亲自然也很客气地打着招呼,然而眉宇间似乎微微保留着高贵的愠色。
聪子彩虹的披肩挡住了嘴角,始终躲在母亲的背影里。她和清显像往常一样互致问候,接着,立即应着侯爵夫人的招呼,在绯红的座椅上深深坐了下来。
清显这才明白聪子迟到的理由,无疑,她想尽量缩短两人会面的时间,哪怕一分一秒也好。想想也是,在这十一月苦药水一般清澄的阳光下,离别之际那种泪眼相对、无语凝噎的场景是多么漫长而难熬啊!两位夫人交谈的当儿,清显望着埋头枯坐的聪子,他害怕自己落在聪子身上的目光过于热烈和专注,但心里自然是希望深情地盯着她的。然而,清显更加担心的是,酷烈的秋阳灼晒在聪子的肌肤上,将会抹消脆弱的白嫩。清显深知,眼下自己所投入的力量和交递的感情,都要做得十分巧妙才好,但是自己的一番热情显得过于粗暴了。这时,他很想对着聪子低头谢罪,这种心情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和服遮盖下的聪子的身体,每个角落都是清显所熟知的。浑身的肌肉哪儿最先羞怯得发红,哪儿细软而又柔曲,哪儿透露着颤动,犹如被捕猎的天鹅不住抖动着翅膀,哪儿述说着喜悦,哪儿倾诉着悲哀……所有这些他所熟悉的部位,一律散放着朦胧的微光,使他得以从和服外面窥视聪子的身体。如今,只有聪子无意中用长袖掩护的腹部一带,那里萌生着他所不太知晓的东西。十九岁的清显缺乏对于孩子这一概念的想象力,只觉得那里有个令他捉摸不透的东西,紧紧包裹于幽暗而灼热的血肉之中。
尽管如此,惟一从自己身上通达聪子内部的东西,就盘绕在名叫“孩子”的那个部位,不久,那里就要被残酷地切断,两个肉体又成为永远互不相关的肉体了。对此,他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态的出现。其实,“孩子”就是清显自己,他已经不具任何力量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去游山玩水,而他偏偏受到处罚,不得不留下看家。他那孩子般被迫留下的惶恐、懊悔和孤独,使得他浑身震颤不已。
聪子抬起眼睛,漠然注视着靠近站台一侧的窗户外面。清显痛切地感到,她的那双眼眸被来自内里的阴影全部遮挡住了,已经没有映现他的身姿的余地了。
窗外响起尖厉的哨音,聪子站起身来。清显看到她毅然而起,使出浑身的力气。伯爵夫人连忙挽住她的膀子。“快开车了,赶紧下去吧。”
聪子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爽朗,似乎内心含着欢悦。清显和母亲互相叮嘱着,他叫母亲外出多加小心;母亲要他在家也要注意,等等。慌慌张张地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母子之间常见的问候话。清显竟能如此出色地扮演这种角色,他对自己甚感惊讶。
他终于离开母亲,同伯爵夫人作了简短的告别,似乎很自然地轮到聪子了,他对她说:“好了,多保重。”
他的话带着轻快的调子,同时伴随着轻快的动作,这时,似乎伸手搭在聪子的肩膀上也有可能。但是,他的手麻痹了,不能动弹了。因为这时候,清显看到聪子正在直视着自己。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潮润润的,然而那种莹润似乎和清显所畏惧的泪水依然相距遥远。眼泪硬是被强忍住了。那是一位溺水之人径直向他投射过来的渴望救助的眼神啊!清显不由怯懦了。聪子修长而俊美的睫毛,犹如一朵蓓蕾猝然绽开,向外部世界尽情展现着妍丽的鲜花!
“清少爷,您也多保重……祝您愉快。”
聪子一口端正的语调。
清显仿佛被赶下火车。这时,腰挂短剑、身穿五颗铜扣的黑色制服的站长,举起手发了信号,车长再次吹响了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