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第2/2页)
对于他来说,根本分不清这究竟是理智的考虑,还是因热昏头脑而发出的谵语。
他下了车,叫车夫在门前候着,随后登上门内的坡道。
天空稍稍舒展开来,雪花在淡淡的阳光里飞舞。道路一边的竹林中,似乎传来云雀的鸣啭。排排松树中间或生长着樱树,冬天里的树干布满青苔,夹在竹丛里的一株白梅已经着花了。
已经是第五天的第六次来访了,因此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了。下了车,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步子歪歪扭扭,睁开两只被体热熏蒸的眼睛向四下一看,一切都显得异样的虚空和澄净,那些每天眼熟的景色,今日开始出现一种可怖的新鲜的姿影。这期间,他依然不住打寒颤,一阵阵如锐利的银箭镞穿过脊梁。路旁的羊齿草、紫金牛的红果、随风飘拂的松叶,还有那主干青绿而叶子已经发黄的竹林、众多的芒草,以及贯穿其间的有着结冰辙印的白色道路,一起没入前方幽暗的杉树林中。这般全然沉静的、每一角落都很明晰,而且含着莫名悲愁的纯洁的世界,其中心内里的内里,确确实实存在个聪子,她像一尊小小的金佛像屏住呼吸藏在这儿。然而,如此澄澈而生疏的世界,果真是她住惯了的“人世”吗?
走着走着,喘不出气来了,清显坐在道旁的石头上歇息。虽说隔着好几层衣服,但石头的寒凉还是直接刺激着皮肤。他剧烈地咳嗽,随着咳嗽吐到手帕上的痰呈现铁锈色。
咳嗽好容易止住了,他回过头眺望疏林远方高耸的山峰上的白雪。咳嗽带出了眼泪,那积雪透过泪光是那般鲜润,显得更加辉煌。这时,他十三岁那年的记忆猝然苏醒了,当时他为春日妃捧裾,仰头瞥见那漆黑头发下亮丽的颈项,那银白色同眼前的雪景相仿佛。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憧憬着夺人眼目的女子之美。
太阳再次黯淡下来,雪片越发繁密了。他脱掉皮手套,让雪花落在手心里。雪片一旦飘进灼热的手掌,眼见着遽然消失了。他的白净的手掌一点儿也不脏,没有磨出任何膙子。清显想到,他这一生始终爱护这双手,决不沾染泥土、血污和油汗。他的手只为着感情而使用。
——他吃力地站起身来。
他很担心,这样一路上冒着雪能否走到寺院。
不久走进杉树林,风越来越冷,风声在耳畔呼啸。透过杉林空隙,看到水一般冬日的天空下面那座涟漪荡漾的湖沼。过了这里,古老的杉树更加苍郁,落在身上的雪花也稀少起来。
清显一心无挂碍只顾向前迈动双腿,他的回忆全然崩溃了,只觉得自己一点点向未来接近,一点点剥去未来的薄皮。
不知不觉穿过黑色庙门,平唐门出现在眼前,门上一排菊花瓦覆盖的庇檐被积雪染白了。
——他在玄关的障子门外颓然瘫倒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并不乞求别人搀扶。一老走过来抚摩他的脊背。清显宛如堕入梦境,他怀着莫名的幸福感,似乎觉得眼下是聪子在为他按摩后背。
一老今天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立即表明拒绝,而是将清显撂在那儿,自己回屋了。清显等了很久,他只觉得是在永远永远地等待下去。等着等着,他觉得眼前飘来一团雾气,痛苦和净福之感朦胧地融合成一体了。
依稀听到女人们惊慌的会话,不久又停止了。过了些时候,一老单独出现了。
“还是不能见面,不管来多少趟都是一样。我叫寺里的人送送你,快回去吧。”
于是,清显由一位身体健壮的寺院男仆搀扶着回到人力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