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8/30页)
不知什么原因,实习生们有了半天的假,不用去学习,但制服还得穿着。午饭后,布里奥妮和菲奥娜一起过了河,走过议会大厦,来到了圣詹姆斯公园。她们缓缓地绕湖溜达,在小摊上买了杯茶,又租了躺椅,听“救世军”老年乐队演奏为铜管乐队改编的埃尔加曲子。五月天里,在法国战事被深刻理解之前,在被轰炸的九月到来之前,伦敦虽然弥漫着战争的迹象,却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战争心态。映入眼帘的是制服和时时提醒着人们警惕第五纵队的招贴海报,公园的草地上已经挖好了两个大防空洞。官僚习气到处横行。一个戴帽子和臂章的人走了过来,跟菲奥娜说要看看她的防毒面具——它被她的斗篷遮住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平和安详。因法国局势而一直搅动这个国家的焦虑都被消解在午后的阳光里了。死去的已不在眼前,而不在眼前出现的就被假定为还活着。一切都宛如平常,似若梦幻。婴儿车滑过小路,车篷放了下来,以挡住强烈的阳光。皮肤白白、头盖骨还发软的小宝宝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第一次看着身外这个新奇的世界。似乎刚刚摆脱了逃难生活的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大笑大叫。乐队已在和音乐的搏斗中筋疲力尽。躺椅依然要花两个便士。谁会想到,仅仅在一百英里之外,一场军事惨剧正在上演。
布里奥妮依然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伦敦就会被毒气所淹没,或者会遭到德国伞兵的蹂躏,他们在第五纵队的接应下在地面上横行无忌,这样罗拉就可能根本来不及举行婚礼。布里奥妮曾听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勤杂工说,什么也不能抵挡得了德军的进犯。他们有新的战术而我们没有啦,人家已经有现代化的装备,而我们也没有啦,直说得唾沫横飞,乐在其中。将军们可真该好好读读立戴尔·哈特的大作,要么就在午茶时间到医院勤杂工的小屋来悉心听听他的高见。
在她身旁,菲奥娜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最心爱的小弟弟和他在吃饭时说的趣闻轶事。布里奥妮假装着在听,可心里却在想着罗比。如果他一直在法国打仗,他很可能已经被俘虏了。或者情况还更糟。塞西莉娅听到这种消息,怎么能受得了呢?想到这里时,音乐突然欢快起来,随着一阵没有配乐的不协和音涨到了嘶哑的最高潮,她紧紧地抓住躺椅的木扶手,把眼睛闭了起来。如果罗比真有个三长两短,如果罗比和塞西莉娅永远不能重聚……她心里的隐痛和战争的纷乱仿佛总是风马牛不相及,是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事。但现在她明白它们之间的联系了,她终于明白这场战争会如何加重她的罪孽。她想,惟一能消除这罪孽的方法就是过去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要是他再也回不来了……她多么想能拥有与别人一样的过去,成为另一个人,就像热情洋溢的菲奥娜,其洁白无瑕的生活展现在前方,还有温暖美满的大家庭,连小猫小狗都有拉丁文名字。他们的住处还是切尔西文艺界名流的聚会地。对她来说,她只需要沿着已经铺就的生活道路一直向前走,等着迎接出现在路上的一切。可是布里奥妮,她的生活呢?她孤零零呆在一间屋子里,没有门可以进出。
“布里奥妮,你没事吧?”
“什么?哦,是的,我没事。我很好,谢谢。”
“我可不相信你。要不要我给你拿杯水来啊?”
观众鼓掌越来越热烈——看来没人在意乐队演奏得有多烂——布里奥妮的目光追随着菲奥娜穿过草坪,走过那些乐手和一位穿着棕色外套、出租躺椅的男人,走进了林地中的小咖啡屋。救世军乐队开始演唱“再见了,黑鹂”。这支曲子他们演来要自如得多。躺椅上的人们也加入了进去,有些还随着节奏适时地拍起了巴掌。这种集体跟唱的形式总有些许强迫的性质——音调升高,心情高涨时,陌路人的目光也不期相遇。布里奥妮不习惯这样,她心生抵触。尽管如此,她的情绪还是被调动了起来。当菲奥娜捧着一茶杯的水回来时,乐队正开始演奏旧时金曲大串联,开首的是“漫漫长路到蒂珀雷里”。她们俩开始谈起了工作上的事情。菲奥娜拉着布里奥妮开始享受嚼舌头的乐趣——哪些事让她们开心,哪些又惹火了她们。她们议论德拉蒙德护士长,菲奥娜还学起了她的声音。这位神气活现的护士长,那股子劲真像个自以为伟大又冷冰冰的高级顾问医师。她们记起了不同病人的种种怪癖,她们一起发着牢骚。菲奥娜对不能把东西放在窗台上愤愤不平,布里奥妮最讨厌晚上十一点熄灯的规定。可是她们一边抱怨,一边却生发出了好心情,虽然开心得有点不自然。她们一个劲地咯咯直笑,引得众人将头全都转了过来,还把手按在嘴唇上做出夸张的动作示意她们小声点。不过这些姿势都不是特别严肃,大部分人只是在躺椅上朝她们宽容地一笑。因为她们是护士,还是战争时期的护士,她们的装束——紫色白色相间的束身上衣,深蓝色斗篷和一尘不染的帽子——使得她们像修女一样无可指摘,不容冒犯。女孩子们也感觉到了她们的豁免权,便愈加放肆,边嘲弄别人边大笑起来。哇,菲奥娜原来是一个技术很高明的模仿者,她带来的欢乐里布里奥妮最欣赏的就是她那有几分残酷的手法。菲奥娜能再现兰贝斯区的伦敦腔,还能无情又夸张地模仿某些病人们的愚昧以及他们哀求和疼痛时的哼哼唧唧。“那是我的东西,护士。我总是放错地方。我妈以前也总这样。是不是孩子真的是从屁股里生出来的啊,护士?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是否合适。就好像……啊哟!我的老是被堵住。我本来有六个孩子,可是一次我把其中一个落在了公交车上,是从布雷克斯顿开出的88路车。一定是丢在座位上了。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护士。真是倒霉。我真是。我的眼珠都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