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纸上人物 我的理想主义老师(第2/2页)
他把他的计划在课堂上一公开,询问大家是什么意见,平日里沉寂的课堂一下子轰的炸开。班上不多的男生都仿佛看透世事的摇头苦笑,女生分外彪悍,愤怒的声音、咒骂的声音、质疑的声音,沸沸腾腾。当胡老师说这些要跟学分和期末考试的评分挂钩时,有女生把书桌子上狠狠的一甩。可是当他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又不说。他说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执行了。我坐在同学中间,紧张得要命。好担心女生一齐冲上去把老师给撕了。接下来上课,教室古怪的寂静,那种矛盾紧绷到将断欲断的悬。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如一张小纸片扔向沉默的汪洋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我担心老师怎么讲下去,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我回应他的问题,一次次举手。有一次问了问题,仍然只有我举手,他眼睛扫了扫教室,略微迟疑了会,只好又叫我起来。那次他讲心理学,当我从反叛集体沉默的惴惴不安中解脱出来,跟他互动,一种思辨的乐趣油然而生。他讲得真好,思维非常清晰,从认知心理学到格式塔心理学,在在体现了他知识的融会贯通。这样好的课,在以往的课堂中哪里能寻到?
他不强制点名,去的人越来越少。他把自己的书库借给我们用,很多同学借了书回去,就去上网复制粘贴一篇文字交差了事,没有人会认真的读完一部教育学名著。我告诉他这些,他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可我能感觉他的沮丧感。他买来光盘,把这些书拿去扫描刻录,然后分给各个小组。班上有几个男生开始对这位老师有好感。晚上,我带这些同学去他的住所。我们谈论起自己在中学的经历,谈论自己所感受到的教育种种问题。他坐在一边,认真的倾听,然后和我们讨论。女生依然跟他很僵,他专门请这些女生去饭馆吃饭。很多女生很坚决的拒绝了。
我觉得他很像鲁迅所描述的铁屋子里的人,大家在黑暗中安恬昏睡,你偏要开窗透光,锐声呐喊,一身的不合时宜。他不屑与什么领导打好关系,也不愿意为了评职称去掏钱在核心期刊发论文。每天泡图书馆,查资料,给学生刻录书籍光盘,去中学做试点。我尽管对于教育学无甚兴趣,可是也被他感染,联合几个男生帮他一起来做事情。他在武汉大学学的建筑专业,发现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又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的教育学研究生,在对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之时,又去报考北大的博士研究生。我告诉他上课的第一天特意穿着西服去,在讲台上他侃侃而谈,讲台下的学生在笑他衣服没有翻过来。生活中,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房间也是东一沓书,西一摞书,找个下脚的地儿都难。我笑他三十出头,要赶紧娶个老婆给他好好收拾一下。
学生对付老师最狠的一招是年末评议,只要有学生给教师评个差,那这个教师评职称、发奖金都会成问题。女生打听到他只是一个助教,本职应该是跟着老教师学习的,结果他却上了讲台。评议时,没有胡老师,他还不在评比名单上,只有老教师。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老教师站在台上,望了我们好久,“我从教三十年来,年年都是优秀教师,今年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差。胡老师来我们学校,我欣赏他的教育理念,并全力支持他来实践这种理念。这么多年,我自己在教学中碰到很多困惑,胡老师和我都在探索,希望能找到解决的途径……我想同学们现在可能还不能理解……算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吧。”教室一阵微微的欢呼声,女生相互相视而笑。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老师在照本宣科,学生不费脑力的做笔记。而胡老师从我们教室消失了。
下课后,我走到胡老师的住所。房间未开灯,待适应阴暗的光线后,我才看见胡老师躺在床上,身子胡乱盖了床被子。他很累,也很憔悴。想起每回在路上碰到他,都能看到他带着年轻富有弹性的脚步,手上夹着讲义,而衣服又忘了把衣领翻好的好笑样子,心里一阵凄然。我没有叫他,悄悄走出门,外面依然是大学校园熙熙攘攘的生活。而我觉得分外孤独。
离开母校已经多年,而我也没有做成老师。偶尔电话给胡老师,他都好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多少中学开始他的试点工作。我就感慨:“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呀!”那些个晚上,我们在那小房间里,就着一些书、一些理念、一些观点相互辩驳,相互探讨的日子又在心底温暖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