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第4/5页)
……谁注意过小姑娘们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甚至她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有某种习惯动作——譬如挤一挤左眼吧,不久,朋友们就都会挤起左眼来。她们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啊,说啊,没完没了地说啊,她们的谈话对于最亲爱的生身母亲也是保密的。在小学时候,我们的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便是这样的友伴。她们在一起做功课,在一起踢毽子,在一起编织和挑花。如果老师斥责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两个也会跟着脸红。如果少先队表扬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也会跟着得意。有主意、有魄力,一拳可以把挑衅的男孩子打翻在地的吐尔逊贝薇;沉静温顺,从来不敢独立做出决定的雪林姑丽;还有那热情、泼辣、带几分调皮的狄丽娜尔,就是这样摩肩促膝地度过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晴天一声霹雳,五九年雪林姑丽的继父和继母竟然作主把她嫁给了泰外库,那时,她才十七岁,是虚报了岁数领的结婚证,三个姑娘的眼泪流在一起。从此,雪林姑丽离开了她们,像受了霜的禾苗,她脸上的玫瑰色日复一日地消退着。但是,当她下地劳动的时候,她仍然寻找着她俩,用全副身心谛听着她们的歌声——吐尔逊贝薇的百灵鸟一样的高音和狄丽娜尔的温暖浑厚的女低音。那时候,雪林姑丽的脸上又会浮现出称心的笑意,干起活来也增加了精神气力。田间休息的时候,三个女伴仍然搂在一起。
吐尔逊贝薇和狄丽娜尔曾经一起商议,决心二十五岁以前谁也不结婚。吐尔逊贝薇是说到做到的,但是,半年以前又出现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狄丽娜尔和俄罗斯人、棕红头发的廖尼卡结了婚。先不说这两个不同民族的青年的婚事引起了什么风波……反正这三个曾经朝夕厮守的女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吐尔逊贝薇得到的“三好青年”“三八红旗手”“水利尖兵”……的奖状已经挂满了墙壁。她的照片曾经登载在去年五四青年节的《伊犁日报》上。雪林姑丽像场上经年的麦草一样地憔悴而枯黄,她的美丽的、长睫毛的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她的孩子气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狄丽娜尔,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当人们走过水磨坊边俄罗斯人的精致的小房子时,常常听到狄丽娜尔伴着廖尼卡的手风琴唱起伊犁民歌《黑眼睛》和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小两口可能以为,他们将在每天黄昏,用这温柔的情歌去迎接伊犁河面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直到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谁又料想得到一声巨大的不和谐音打破了手风琴与男女声的一切和声,风暴吹得他们像落叶一样地漫天旋转。不速之客木拉托夫的到来和消失,公公马尔科夫的出走,廖尼卡的被捕与被释……怎样的耻辱落在了这个骄傲的、任性的姑娘头上,狄丽娜尔的眼睛哭肿了,她不肯见任何人。再回到严厉的父亲、四队的木匠亚森宣礼员宣礼员,即穆安津,又名麦僧,在清真寺屋顶召唤礼拜的人。的身边?娘家的两扇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
今天,吐尔逊贝薇死说活说好不容易才把狄丽娜尔拉到玉米地里。狄丽娜尔两眼发呆,心不在焉,她锄过的田垄不是留下草就是砍伤苗,或者留下夹生的硬地,害得吐尔逊贝薇不时过来替她找补、扫尾。雪林姑丽呢,咳嗽着额头上出着虚汗。“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妇女们说。雪林姑丽摇一摇头。难办的是,你和她说十句话,有九句她是用摇头或者点头回答,另一句说不定连头颈也没有任何表示。当女伴们的境况是这样的时候,吐尔逊贝薇又如何去唱歌、欢笑、闹嚷呢?
各有各的心事。往日,妇女们集体干活的地方本来像喧闹的市场,今天,却冷冷清清,只听得见砍土镘搂土的“嚓”“嚓”响。吐尔逊贝薇把全身精神集中在砍土镘上,她不但负责着自己的两拢,而且照料着、帮助着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锄吧,快快地锄吧,让砍土镘不但锄掉地里的杂草,而且把心灵上的杂草也剔除干净吧。
“这是谁干的活儿?”突然的一声大喝,使吐尔逊贝薇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是队长穆萨。虽然还没到盛夏,穆萨已经穿起了俄式乳黄色的崭新的套头绸子衬衫。领边和袖口,绣着花边。他的左袖,挽到了齐肩,露出了快要撸到肘部的手表。穆萨歪戴着帽子,脸上密麻麻的小麻子上挂着汗珠,两撇黑胡子捋得尖尖的向上翘起。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桥上一摔,右手理着胡须,迈着沉重的大步向田间走来。他走到狄丽娜尔的身后,指着锄漏了的小草问道:“这是你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