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章(第2/7页)

信文没有标点,许多词的拼写中省略了元音,这是相当早年的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维吾尔语的习惯。旧式的文体中加入了一些时代新名词,伊力哈穆好不容易才读完了这封信,累出了一头汗。

库尔班听完了,又接过了信,看了又看,他哭了。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库尔班自言自语。

“给你的惹扎特爸爸回一封信吧,他惦记着你,想到伊犁来……”

“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库尔班恐惧地摇着头。伊力哈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又来回来去地在信上找着,找着。

“你找什么?”

“信上没有日期。伊力哈穆哥,您看,信上是不是没有日期?”从库尔班的神色看,写信日期是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

“没有。信上没写。”伊力哈穆拿过信封,查看着日戳,“从邮票的日戳上看,发信是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是假的!不是真的。”

“怎么是假的?难道父亲又不叫惹扎特了?”

“呵,呵。我是说,父亲的来信是真的。父亲没有死。父亲还活着。说父亲死了——那是假的。”

“当然,人死了怎么可能还给你写信?”

“所以,他们二月份告诉我父亲死了,这是假的,是谎言、是欺骗……”

“谁告诉你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我能回到岳普湖!如果我能回到故乡!如果我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库尔班哭出了声,他的身体摇荡着,像一株被大风吹得直立不起来的小树。伊力哈穆扶住了他。

麦收这些天来,伊力哈穆和他已经熟悉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库尔班没有棉被(他只带了一件四面飞花的旧棉衣),伊力哈穆常常和他盖一条被子。白天空闲的时候,伊力哈穆教他写字,有时还给他念念报。虽然库尔班仍然孤僻和寡言少语,但和伊力哈穆在一起,他的脸上有时也出现了罕见的笑容。几经询问,库尔班终于向伊力哈穆吐露说:

“我的爸爸惹扎特和帕夏汗姑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解放前帕夏汗妈妈维吾尔语中这里的姑姑、妈妈是一个词。就到了北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六一年,帕夏汗妈妈为了她在霍城的一个亲弟弟的婚事,带着那个弟弟回到了故乡,从洋达克公社给她的弟弟找了个对象。当时,正赶上我妈妈因病去世不久,我父亲心情很不好,身体也很差,家里生活有不少困难。帕夏汗妈妈给我的爸爸出了个主意,说伊犁如何之好,如何之富,挣钱如何容易。她建议先把我带到伊犁来,挣下钱、盖上房,再把父亲接来。她说她没有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大了,嫁出去了,家里需要个男孩子。她说她把我带来伊犁,将来我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两家都会爱我照顾我,我长大以后两家都要照管。帕夏汗妈妈还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什么死了母亲的孩子多么可怜。衣服破了没有人补,被子脏了没有人洗,想吃汤面了没有人做,又说如果父亲娶了后母,我的境遇将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所不能忍受的,而父亲不娶后母,孩子陪伴一个老鳏夫过着没娘而且家里再无烧茶做饭的女人的生活,也是她这个当姑姑的人不能接受的。还说困守在家乡将永远为逝者而悲伤,只有远走高飞才能有新的快乐;还说她和库图库扎尔爸爸将如何爱惜我……我父亲问能不能和我一起随她到伊犁来,她说因为伊犁是好地方,想来的人太多,所以报户口不容易。只有我先来,作为他们的养子先报上户口,再把父亲接来,借他和我的关系提出申请才能给他报上户口。父亲拿不定主意,许多乡邻也用传说和神话里的语言来形容伊犁。父亲问我,我当时很想做点什么帮助一下体弱多病的父亲,我也想看看众口一声赞不绝口的伊犁的风光;我同意了,就这样,我来了……可是,今年二月,库图库扎尔爸爸告诉我,接到了岳普湖来的电报,说是父亲已经死了。”

“你看到电报了吗?”

“看到了。”

“电报上怎么写的?”

“电报上写的是‘父于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电报是给你的吗?哪里来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写的,我认不清。哪儿打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么没有听你讲起?”

“我对谁讲去?我哭了好几天。我要给父亲做乃孜尔,库图库扎尔爸爸说那是老旧的习俗,他不能公开地做。”

“总可以告诉乡亲。死了人,总是要吊唁的。”

“可我没有户口……”

“这和户口有什么关系?”伊力哈穆喊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报户口呢?”

“库图库扎尔爸爸说,上级不会批准,说是还要等待一个时期。后来我说,既然报不上户口,我就回南疆。几天以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便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