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四章(第6/8页)
“请继续说下去!尽管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赛里木俯首致意。
“我的父亲却说,天下没有不养人的土地。到了收麦子的时候了,父亲辛劳地把七成草和三成麦子拉回了家里。您猜怎么样?麦子的收成仍然过得去,足够我们全家几口人的吃用还有余。我们就这样定居下来了,在这里盖了房子、种了果树、养了牛、羊和鸡。但是,我们没有打院墙,没有院门,就连房门也从来不锁。父亲说,修墙、安门和挂锁,除了阻挡自己,又是阻挡谁呢?也许过路的人走过,进到屋里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也许有哪一家的小孩子会来到我们栽种的苹果树前够几个苹果吃。这不是大好的事情吗?只有不信胡大的吝啬鬼才需要墙、门和锁。如果为了看护自己的几块馕饼和几个苹果就如临大敌般地修造一个炮台——这就是父亲对院墙的嘲弄的称呼——把自己圈在里面,这是多么可耻啊!这种行为又怎么能与穆斯林的身份相称呢!
“我们也养鸡,这也是很有趣的。父亲弄来了一窝小鸡,他修了一个鸡舍,在地上撒了一些麦粒,然后,他就再也不管了,随便鸡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吧,让鸡也享受一下这个荒地上的自由和舒适吧。鸡长大了,大部分是母鸡,而且下蛋了。蛋下到了每一个角落,草丛里,树底下,土岗子上和房屋跟前。父亲不捡鸡蛋也不让母亲捡蛋。只是当有过路的客人来到我们家里就食,而家里又确实没有肉了的时候,他才允许我们顺手捡几个蛋做菜。有时,一两个月也见不到大母鸡,是不是让黄鼬吃了呢?父亲忧心忡忡。突然,大母鸡出现了,分别带着一群小雏鸡,遇到这种时候,父亲是最高兴的,他会大声呼喊着母亲:‘孩子他妈!快来看呀,我们的畜群又扩大了!’……真是美好的日子。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我入党的时候,赵区长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也曾讲起过这一段生活,我当然懂得,在旧社会,过这种生活是脱离现实的和不可能的。就是在畜群扩大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忘记乡约在管着我们,我们每年都送去小麦和羊只。到了第三年,马木提打发人正式来收租子了,来的人索取的是那么多,父亲实在交不起。而且父亲也不服气,这里本来是无主的荒地,来这里以前父亲把打了一辈子馕的积蓄全买了在我们来说是非常贵重的礼物送到了乡约府上,接受了礼物的乡约言明可以在这里自耕自食,而且,我们年年给乡约送礼。但是,乡约的人不听父亲的分说,不但掠走了我们一家的粮食而且牵走了奶牛,抱走了母鸡。父亲气愤难忍,第二天,他换了一身衣服去清真寺向卡孜控告了乡约对他的抢劫。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钱献给了卡孜,卡孜答应两天之后和父亲同去乡约家,他说他将主持公道。我还恍恍惚惚记得那一天,父亲清晨起来,说今天要和卡孜一起去找乡约讲理。母亲忽然害怕了,劝他再不要说什么了,和乡约讲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父亲安慰母亲说,有卡孜做主,一切都会得到公正的解决,穆斯林的理想和道德定能战胜乡约的贪婪和强横,公平和正义一定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临走的时候,父亲还摸了摸我的头,亲了亲我的脸。”热依穆的声音嘶哑起来,他说不下去了。
“老人就这样遭到了马木提的毒手了吗?”赛里木问。
热依穆等了好久,叹了一口气,他说:
“不,父亲没有挨打,他直到那天的黑夜,被人挟着回来了,这次说来也怪,乡约并没有把他绑在榆树上鞭打。父亲回来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眼睛暗淡无光,他的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冰霜,他的腿脚变得呆板僵硬……而且整整三天,他没有说一句话,不管母亲问他什么,他都不张口,这把我们吓坏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马木提家里,乡约和卡孜一唱一和狠狠地嘲笑和辱骂了他。他们说,不是乡约而正是父亲违反了尊长白胡子们意即长老们。的规则和法律,不是乡约而是父亲不敬长上,不守诺言,贪得无厌,诬陷好人,卡孜甚至说是父亲做了与穆斯林的义务背道而驰的坏事。他们引用《古兰经》,证明父亲已经成了叛教者!
“父亲垮了。他一生信奉伊斯兰教所倡导的驯良、施舍、诚实、纯洁、公平和正义,他像小孩子一样地相信圣人所指引的美德与文明的道路。结果呢?
“三天以后,父亲才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一两句话。他变得口齿不清,话语混乱,词不达意……我们离开了自己开垦的荒地,父亲改作依卜拉欣地主的家庭馕师,我也跟着他学习打馕。父亲的手脚越来越不利索,馕也打不好了,不是落在火灰里烧焦就是黏在土壁上揭不下来……我们又被赶了出来……不久,父亲离开了人间。我也受父亲的影响,说话大舌头,吐字不清,干脆说,我也不爱说话,说话,这也是乡约和卡孜的权力,我们有什么可说呢?我们说了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