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五章(第6/9页)
伊力哈穆带领着一批骑马的青年从庄子上返回了。他们浑身泥水,脸色铁青,筋疲力尽。但是,在大队见到里希提和赛里木以后,他们似乎又十分欢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领导报告,由于他们和庄子上的社员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粮食、房屋都平安无事。他们自豪地说说笑笑。但是,等他们解散离去的时候,疲倦使他们骑在马上竟东倒西歪起来。
伊力哈穆把马交回了马厩。下马以后,他几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艰难地走回家去。只是因为泥污,他的惨白的面色才没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儿婉晚些时候回来时,他躺在毡子上正簌簌地发抖。
“你怎么了?”米琪儿婉惊叫起来。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儿婉过来挽起了他的裤脚。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口和一片已经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来了的血迹。
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帮助乌尔汗和她的儿子从有倒塌危险的破房子转移出来的时候,为救援波拉提江而负的伤。当时伊力哈穆与伊明江来到漏雨如注的乌尔汗的家。乌尔汗蜷缩在墙角,搂着孩子,被暴雨吓呆了。伊力哈穆告诉她要立即转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乌尔汗顺从地跟了出来。波拉提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乌尔汗既不肯领着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给别人。先是自己抱着,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便又改为背着,轻一脚重一脚,气喘吁吁地跟着伊力哈穆走。当走过一个旧砖窑的取土的大坑的时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从身上甩了下来,顺着坑边向下滚去。乌尔汗尖声叫喊,伊力哈穆当时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乌尔汗的尖叫使他意识到出了事情,便转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由于大坑的这一边坡度不太陡,孩子边挣扎边下滑,还没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人跑在坑边,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来,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时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块划了一大道口子。本来,划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没有多大妨碍的。但是,当时顾不上。雨水、污泥浸泡着、腐蚀着伤口,终于,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第二天,伤口真的感染了,肿胀、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发烧。米琪儿婉借了斯拉木老汉的一架驴车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医院。给上了药,打了青霉素。医生说,如果到当天下午体温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宁市住院,可不要变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丽娜尔抱着她的孩子来看病,看到了状况相当严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儿婉问清了情况。等回到庄子以后,狄丽娜尔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给了乌尔汗。
乌尔汗非常不安。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乌尔汗总是躲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觉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无话可说与无颜说话,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难于与儿子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视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视的问题,破坏她心里的暂时的平衡,这就是伊力哈穆妨碍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几次想与她谈一谈,她都避开了,而且不仅伊力哈穆,连米琪儿婉她也远远地避开。在那个烤串羊肉的夜间,伊力哈穆又来了,如果他当时对她采取怒目横眉、轻蔑训斥的态度,她心里说不定要好过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为她有多么难过。真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可厌可恨的人!当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不再为自己而忧伤的时候,旁人的关怀是多么地残酷和不必要啊!她惧怕和厌恨伊力哈穆,像一个外科病孩惧怕和厌恨那个拿着镊子与纱布、准备给她清理创面、换药与打针的护士……
偏偏,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为救她的儿子而负了伤……如果没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会落到没人的泥水里!
在昏黄的灯光旁,乌尔汗呆呆地坐着、想着。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聪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问。
一年来,儿子长高了,脸也长了些。正是由于乌尔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体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够目不转睛地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儿子,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捏一捏手,儿子也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妈妈。他顽强地不准他母亲发呆。只要乌尔汗一出神,就会立即被孩子发现,打乱。乌尔汗的呆怔,总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应。
“不。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