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第7/8页)
“瞧这?”麦素木接过酒杯,由衷地赞道,“这才叫男子汉!这才叫维吾尔人!这才叫友谊!”
古海丽巴侬捡净了桌子,端上一小盘水果糖和一盘盐腌的青番茄。麦素木给自己倒满以后,轻轻呷了一口,举着杯子,说道:
“仅仅从刚才您饮酒的那一下,再说一遍,仅仅一下,我看到了维吾尔人的骄傲,青春,和灵魂!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时代变了,现在哪里有几个真正的维吾尔人!但是,我看见了您,能吃、能干、能玩、能受苦、能享福,该念经的时候念经,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我没有好好念经……”泰外库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个譬喻,是个谚语!您勇敢、坚强、快活,比雄狮还威武,比骏马还有力……”
泰外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道:“请喝下去呀!”
“等等,而您又是这样谦虚,像山一样地高大,像水一样地随和,像风一样地疾敏,像火一样地热烈……”
“算了!”泰外库再次制止他。
麦素木把酒杯高高一举:“本来,这一杯是轮到我的,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的敬意,请把他接过去,做我的朋友吧,您答应吗?”
泰外库接过了酒杯,他嘴唇动了动,按照礼节,他应该回赠一些美妙动听的话语的,但是,麦素木的过分的夸张和露骨的阿谀,即使在酒瓶子旁边也令人难以消受,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答,便默默地又是“一下”,喝完,他皱了皱眉。
“请问,什么叫喝酒呢?我们这样才叫喝酒。汉族人喝酒吃那么多菜,酒水成了洗菜水与调味水。俄罗斯人喝酒,啵,那哪里是喝酒,那是喝药,喝完酒他们就一块水果糖,一口洋葱,一瓣大蒜。最可怕的是俄罗斯人喝罢酒受不了酒精的药味,他们只闻一闻自己的帽子,用他们的多汗的头发气味驱逐掉酒气,这干脆说是没有文明……哈萨克人抱着羊皮口袋喝酸马奶,他们不是喝酒,他们是饮马……”
泰外库示意地将手一挥,他用不着聆听麦素木的族际酒民俗研究。
酒杯来往传递,泰外库的脸色微红,麦素木的面色却更加苍白。在又喝了半杯酒,嚼下了块被科长嘲笑了一个六够的水果糖之后,麦素木说:
“世上谁能比赶车人更伟大?俗话说,车夫就是苦夫。你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忍饥挨渴风餐露宿,尘灰沤烂了你的新衣,煤炭染黑了你的肌肤……而且你冒着多大的危险,行走在断崖深谷之旁、旧桥河滩之上,何况是日夜与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伍……我就亲眼看见过一辆马车从车夫身上轧过……有几个赶车人到老能不折断腰腿,损伤耳目?至少也要丢几个手指!”
“请不要说这些没有边儿的话了。”
“是的,”麦素木误会了泰外库的意思,以为是自己的不吉之言使泰外库惊怵,便说:“我只是说,全队哪一个也赶不上您!您的功劳最大,贡献最多,本事最高,干活最辛苦……当然,赶车也是最高贵、最神气、最自由的职业。哪个过路的人不想搭您的脚?哪个在家的人不想托您捎东西?车马,这就是财富!这就是权力!车夫,这就是旅途上的胡大……”
“我明天去煤矿,给您带一麻袋碎煤好吗?”泰外库赶忙提出一个有现实感的问题,以便从麦素木的滔滔翻滚的奉承浪潮与泡沫中脱身。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找您来万万不是为了煤,我是为了人。”略一停顿,他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舍切夫一般译为赫鲁晓夫,麦素木这里将“晓”发作“舍切”,意欲强调他的俄语发音的精确性。就说过的:‘一切为了人!’……这个这个,还有还有,当然,如果您一定给我捎来碎煤,我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不’吗?我们不过是几粒砂子……”
泰外库又沉默了。盯着酒杯的眼睛似乎在催促:“该给我斟酒了。”
麦素木偏偏不慌不忙,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
“要派您拉大粪去。”
“什么?”
“队长说的,派您去伊宁市淘厕所,拉运大粪。”
泰外库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了否定。
“真的!”麦素木用手指捣着桌面,强调说。
泰外库惶惑了,慢慢地气恼了。伊犁的农村是没有施用人粪尿肥料的习惯的。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大粪更肮脏,更令人厌恶的了。由于厌恶粪尿,他解手的时候很少去厕所,宁可远走几十米,找一个僻静的旷野,难道让他这个堂堂的男子去淘厕所?难道让他精心爱护的车厢里装上人粪尿还有脏纸和蛔虫?难道让他心爱的白马去忍受那种污浊……他断然声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