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一章(第2/5页)
中国是小农经济。中国是一盘散沙。中国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无政府主义国家,自顾自而没有什么人对社会对国家对集体负责。这样哪怕是最原始的集体生活的乐趣,也会给人以面貌一新的鼓舞激励。现在,在乌鲁木齐——伊宁市的长途汽车上,人们享受着战斗的集体生活,也重温了当年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纪律严明、呼风唤雨、翻天覆地的情怀与风采。
全国解放了。毛主席告诉我们,我们熟悉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尹中信在中央一个经济部门里工作。他接触了许多新的事物、新的问题,学会了许多新的东西。他夜以继日地忙碌、开会、看文件、读书,他还几次到技术夜大学去听课,几次都因为工作太忙而没能坚持下来。他的生活是充实的,他的时间是紧张的,他对于在星期天工作比在星期天休息更习惯些。然而,环境毕竟是安定多了,而且可以说是舒适多了。当他住在烧液化石油气、烧暖气、带沐浴间和卫生间,上下楼要乘电梯的住房里的时候,他常常怀念农村,老乡家里派饭,背着背包跋山涉水,在风里、雨里、日头晒烤和星光指引下的东奔西走,生活和工作的安稳常常使他怵然自惕,可别变成一个贪图安逸的庸人。革命意志的锋芒可不能在和平生活中磨钝?但是孩子们呢?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听见过炮声隆隆……
所以,当一九六一年号召到基层和边疆去的时候,尹中信甚至不用回家商量就报了名,他相信他的妻子就像相信自己。党决定把他派到新疆,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立刻买下了分省详图,详细研究了新疆的地理位置、行政区划和自然条件。他从图书馆找了许多有关新疆的资料,包括反映新疆斗争生活的小说、电影剧本、民歌集和摄影作品。人们祝贺他展翅远飞,但也有人不解,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积极报名呢?”他听了以后直觉反应便是想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积极报名呢?”只是出于礼貌,他笑了笑。还有人说:“去新疆,呵哟,那么远!”他回答说:“你呆在北京觉得新疆远,呆在新疆,还觉得北京远呢。”但事后他很后悔,他的回答是不准确的,严格说来是错误的,新疆人并不觉得北京远,他刚刚翻阅过的一首哈萨克族的民歌说,站在草原,我们看见了天安门城楼上的红灯。
于是乎开欢送会,真挚热情的赠言。因为溢美而令人惭愧的鉴定。饯行,干杯,“一路平安”“多来信”。汽笛长鸣,机轮铿锵,黄河南北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多轨并行,几乎是直线铺设的京汉铁路。青纱帐,你可仍然跳动着游击队员的心?大大小小的血脉一样的河流。夕阳中安然矗立的烟囱和古塔。夜间经过黄河铁桥时击打在每个旅客的心房上的叮咚声,像一阵清风喜雨。华山在晨雾中。黄土高原的窑洞,怎能不怀念延安?宝天段的无数隧道,坐在车厢里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嘉峪关,长城,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说什么“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尹中信却只觉得“一见嘉峪关,壮志冲云天”。他肃然起敬。他含笑沉思。他心潮如涌……一望无边的瀚海,似乎和铁路一样漫长的、埋藏着无数宝藏的祁连山。乌鞘岭上的寒风如狼嚎。当年汉武帝的使者是怎样入疆的呢?我们今天是何等的幸福。内地的锦绣田园,塞外的雪山旷野,不都是祖国的躯干吗?河北话、甘肃话、新疆话,不都是祖国的声音吗?从西向东的路,从东向西的路,不是同一条通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路吗?天上的星星,大气层里的风,地上的河流,不是诉说着同一个对祖国的爱吗?每天清晨,随着车厢喇叭放送着的庄严优美的东方红乐曲,一轮红日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耀着内地和边疆的,不是同一个红太阳吗?梦魂萦绕的天山雪峰啊,我们终于见到了你!
到了乌鲁木齐,尹中信被分配在一个工交部门担任副职,他要求到县里或者公社去,没有成功。虽然还是领导机关,但他觉得总是接近实际一些了。他有更多的机会去工厂车间和工人宿舍,他听到了更多的铣床的呲呲声,磨床的嗡嗡声和冲床的当啷声。这里的修渠铺路之类的劳动任务很多,这也使他感兴趣。连日常的买菜买粮,拉煤倒垃圾,他也都愿意亲自去做,可以从中看到许多在中央机关未曾与闻的现象和问题。现在呢,在一九六四年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穿起了补了破、破了又补,象征着友谊、牺牲和胜利的老羊皮衣,捆起行李卷,和多民族的大都比他年轻的战友坐在一起,向边疆的边疆,祖国的西大门——伊犁挺进。这一年冬天,全国有多少领导人、干部、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打起背包,奔向农村,学习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最宝贵的一课。就像卢沟桥事变后许多爱国志士在党的领导下纷纷下乡打游击,就像三年解放战争期间许多革命干部、大学的毕业生奔赴各条前线,他们现在正投向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新的战斗。虽然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他的两颊冻得紫红,他的两脚冻得发木,然而热血如沸,红心如火。没有变的是毛主席培育起来的一代革命者的意志和热情,没有变的是一听到军号就跃马持枪冲向前去的战士的神经,没有变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然而时代、任务、条件和斗争的形式是大大不同了,何况他去的是少数民族地区。他刚来新疆两年,除了去吐鲁番短期参观以外还没有下乡工作过,听不懂少数民族的语言,更觉得维吾尔文字稀奇古怪,他将怎样完成党交付的光荣艰巨的任务呢?一切需要从头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