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三章(第3/6页)

阿西穆的话使伊力哈穆蓦然一惊,他也提高了声音:“上什么吊?被谁逼的上吊?”

“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瞒着我?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农村干部都有四条罪过,绥定县一个什么生产队的会计已经吓得上了吊……”

“还有呢?”伊力哈穆问。阿西穆却闭上了嘴,脸上显出了自觉失言的后悔的样子。“这是谁说的?”

“没有,没有谁说的……我听一个过路的人说的。”

“好一个过路的!”伊力哈穆的眉毛一挑,“把他找来!纯粹是造谣,搞运动搞运动,解放以来,哪一天运动停止过?只有坏人才怕运动,运动就是收拾他们的。还说什么农村的干部都有四条罪过,如果所有的农村干部都不好的话,咱们的人民公社早就完蛋了。不正是这样吗?什么绥定的会计吓得上了吊,更是无中生有的造谣……”

“伊力哈穆兄弟!请不要动怒。”老人颤巍巍地抓住伊力哈穆的手,“别的话我不懂,别的事情上我承认自己是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至于说到绥定的会计,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信您去问一问去吧……您要听我的话!不要让伊明江再当干部了,包括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阿西穆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伊力哈穆怔住了。

“我虽然年老、怕事、没见识、没文化,我心里也有一本账啊!不要轻视老人的忠告吧,好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一大把胡子了,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事情。您是好人,您的心是金子做的。但是,您要知道,天气有阴有晴,月亮有圆有缺,早上计划吃馄饨,晚上做饭的时候可能改成了乌麻什,原来盼望要一个儿子,结果生下来的也可能是孪生女儿……吃饭也有掉饭粒的时候,他当保管能没有毛病吗?如果来了运动……听我的话吧,再过几年,等胡大取走了我的生命,到时候您们选他当书记我也不管了啊!”阿西穆沉重得说不下去了。

伊力哈穆沉默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点点头说:“好吧。您的话我可以再考虑一下。有些情况,我再问一问。但是,为了让我相信您的话,您总该也相信我。”

“相信什么?”

“您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过路的人是不会和您谈这些的。好话劈山,坏话劈头。您怎么能轻易相信这些未免叫人觉得有些离奇的话呢!”

“是……弟弟告诉我的,可不要对旁人说。”

伊力哈穆心头一动。他又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们无需乎害怕,可能最近四清工作队就要来了,也叫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搞运动,是为了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问题,阶级敌人的破坏的问题,特别是阶级敌人混入干部队伍的问题和干部中少数人的蜕化变质的问题,对于这样的运动,我们应该高高兴兴地欢迎。伊明江的事,希望您不要过于勉强他,他需要的不仅是三棵苹果和一棵蜜桃。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说到这儿,伊力哈穆安稳地笑了一下,“问题不在于有这也有那,又这样又那样。话应该这样说就对了,天偶然阴了,一定还要晴;月亮缺了,一定还要圆;旧社会连乌麻什也喝不饱的穷苦的人们,如今家家包上了馄饨;而新社会的女儿,和儿子一样地顶事!爱弥拉克孜最近没回来吗?见了她,请代我问好。好吧,我该干活去了!”

就在伊力哈穆举腿向外走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一推门进了来,他一把拉住伊力哈穆的手:“我的队长!到处找您,您却坐在这儿扯闲篇!对,对,你们有话。快跟我走吧,马就在门口,里希提书记等着,马上要开个队长的紧急碰头会呢!”

队干部们来齐了,会议开始。和农村会场那种烟气腾腾的环境不同,大家为了照顾犯了气管炎的书记,谁也不吸烟。乌甫尔队长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烟荷包,好像这个动作多少可以使他的烟瘾得到一些排遣似的。

里希提熟悉这些忙忙碌碌的队干部们。他们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精于算计的人。如果凭他们的能力,他们是不愁拿不到第一等的收入,盖起第一等的房屋,过上第一流的生活的。但是,他们已经把全副心力献给了生产队。他们经常蓬头垢面,顾不上理发和整容,他们经常眼睛上布满血丝,双唇干裂,皮靴前端像个蛤蟆似的痴呆地张着嘴。他们经常受到上级和下级、好人和坏人、父母和老婆的夹攻而狼狈不堪……有哪一个上衣兜里插着自来水笔身穿干部服的人没有指责和教训过生产队长呢?有哪一个戴着眼镜惯于拽文的人没有写过责备嘲讽辱骂“村干部”的文字呢?当然,在某种场合他们又受到君王般的尊敬和阿谀。有那么一些人交替使用盘子和瓶子、帽子和棍子,千方百计地把队长大队长们引入自己的口袋,使队长们为自己的私利效命。而当这一套不能如愿的时候,又有些人对于队长抱着怎样愚蠢而疯狂的仇恨,他们随时准备一有机会就扑上去把队长撕个粉碎……几个月以后,半年或者一年以后,往往人们又会怀念起那个一度被说成十恶不赦的、业已被砸烂斗垮的队长,人们又慢慢地把这个队长拼合起来,把套包子再次套到他们的肩上,用缰绳再次拴住他们的笼嘴,于是他们撂下手底下的、刚刚修了一半的羊舍,在老婆的埋怨和诅咒的欢送声中,又去主持新一届的队委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