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一章(第2/6页)
五天以后。
这几天,伊力哈穆又找了章洋几次,始终没有汇报成。给章洋汇报,确实比用柳条筐打水还难。有一次章洋毫无表情地把眼皮一耷拉,似乎是批准了伊力哈穆可以向他汇报了。但是没等伊力哈穆说几句,章洋就打断了他,并且冷冷地反问道:
“你白天也要汇报,晚间也要汇报,你打算汇报的就是这些吗?”
“您等我一点点来说……”
“你的汇报要说明什么呢,说明你正确,你没有四不清的问题,是吗?”
“当然我还有许多做得不够的地方……”
“……你以为,你的问题我们不掌握吗?不要做梦了!”章洋瞪起了眼睛,他想起了有枣没枣先给三竿子的经验,他对伊力哈穆的沉稳与坚定十分反感,“你以为你上边有人就可以滑过去吗?”
“……”伊力哈穆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社教就是社教,原来的县委、公社党委都管不了社教工作队的事情,你也休想给社教运动定调子!你不要避重就轻!你不要利用赛里木书记的老关系去讨好大队工作组……”章洋非常粗鲁地讲了一大套,他以为蛮横是优越的表现而武断是权威的同义语。只是在把伊力哈穆说得脸发红,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鼻翼一动一动,几次要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以后,章洋才放缓了语气,再次重复了一下“坦白从宽”的勉励之意。
又过了两天。何顺傍晚来通知伊力哈穆:“工作组决定,从今天起,队里的生产、派工、分配、学习,一切的一切,一律由工作组掌握。队长要干什么,可以提出建议,未经工作组批准,一律不准行动。”何顺还告诉他,为了集中精力学习和搞运动,决定水渠工程暂停一星期。
伊力哈穆马上提出自己的疑问和异议,但是何顺听完了以后未置可否回身就走了,似乎是,何顺也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些问题,甚至伊力哈穆感觉,对于这样的一些措施,何顺也未尝想得通。
伊力哈穆实在非常苦恼。他年龄不算大,但是解放以来的各项政治运动他是参加了的。他迎接过各种工作干部,不同民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和不同职务的干部他都能融洽地相处,并从这些工作干部身上学到革命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干练的方法和各种有用的知识。但是,他没有见过章洋这样的人。问题不在于章洋对伊力哈穆的怀疑,他伊力哈穆可以接受审查,甚至于,为了他各方面的缺点和过失,他愿意接受工作队的批评,接受群众的批判。党的教育使他认识到,在千难万险的阶级斗争中,党有权弄清你是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苏联克格勃、台湾方面的特务,有权弄清你是不是潜伏下来的两面派,是不是处心积虑地等待着变天的阶级异己分子。为了生死攸关的事业的胜负,他可以被冤屈一百次,被怀疑一千次……党说,你要经得起考验!考验噢!
但事情总应该有一个是非,那些被任何正常的头脑、朴素的理性所能辨别的、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深奥的是非曲直,总不应该被任意颠倒。现在章洋非常起劲地往尼牙孜家里跑,而对群众呢,神神秘秘,躲躲藏藏;对干部和积极分子呢,冷若冰霜,视若敌仇,这难道不是大大超过了正常的严肃审查的界限了吗?这难道是能够理解的吗?
其次,爱国大队七队有三百口子人和四千亩地。全大队有差不多两千多人和三万亩地。这副担子他一分钟也不敢忘记,你不管搞什么运动,提什么口号,推广或者否定什么经验,土地一刻也不能荒芜,人民一刻也不能停止他们的劳作和生存。而身为共产党员和生产队长的伊力哈穆,一刻也不能推卸自己对于土地和人民,因而也就是对于党的巨大的责任。现在,他们要直接指挥全队的生产、工作和学习了,他们要干些什么呢?
伊力哈穆去找热依穆副队长,热依穆正在喝晚饭后的清茶。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最喜爱这饭后的清茶了。不管晚饭吃得多么好和多么饱,总还要铺上饭单、放上馕,喝一回清茶(馕在这里不是为充饥而是为了佐茶),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和休息。伊力哈穆心急火燎地来到副队长家里的时候,副队长夫妇正在津津有味地喝茶。老两口手里各拿着一小角馕,像用茶匙似的捏着馕块把茶水搅一搅,把茶梗挑出来,各自呷了一口,不约而同地“呜喝”一声舒了一口气,随着这声舒气,当天的疲劳消散了,刚吃下的晚饭,也随着饮茶而得了消化、吸收和甜美的回味了。
可惜,伊力哈穆却无心在这里品茶,他把何顺的通知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热依穆。
热依穆一声不吭,仍然在那里咂着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