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五章(第3/6页)

六岁那年,解放军来了,三区革命政府的民族军与解放军会师并改编为解放军第五军,伊犁真的解放了,山山水水沐浴着太阳光辉……后来,你也上了学。家里分到了土地,小胡子继父却不安心种田,他被一个私商拉过去走街串巷贩肉,结果受了骗,赔了钱。两年以后,早衰的母亲死于难产,继父续娶了一个性格乖戾、面貌凶恶的私商的女儿,从此,你便成了一个既有父亲又有母亲,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的孩子了……十六岁那年,继母领着你去和泰外库登记结婚,虚报了两岁。“你是十八岁吗?”“你愿意嫁给泰外库吗?”乡政府的民政干部问。你一声不吭,一切问题都由继母代答。啊,可怜的雪林姑丽,你像是躺在继母脚下的羔羊……后来,你的继父继母都迁走了。

是谁给了你,一个年轻的维吾尔女子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你也长着嘴,为什么不敢说话呢?为什么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要求、意见,不敢表达自己的爱和恨、快乐和苦恼,不敢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敢对恶势力抗争呢?你总是在怕,怕,冥冥之中,你在怕什么呢?如果当乡政府的干部问你话的时候你回答一声不,如果当库瓦汗张牙舞爪扑上来的时候你脆生生地给她一个嘴巴……多么好!

是谁给了你这个怕字呢?是你那严肃而虔敬的父亲吗?是你那终日操劳、无言无语的母亲吗?是喀什噶尔的那个辉煌的圆拱建筑、象征着宗教、圣地、天使和上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和著名的阿帕尔霍加的墓地喀什的著名墓地,有圣徒阿帕尔霍加的墓和香妃墓,汉族人一般称之为香妃墓。吗?伊斯兰的清规,穆斯林的戒律,古老生活的游戏规则,旧日子的永久的记忆,沉重而又温暖地陶冶着你啊,你洁白的丁香花枝!

这些道理,这些事情你已经慢慢地明白了,你已经懂得许多了,自从六二年春末你从庄子跑到吐尔逊贝薇的家来,你已经成长多了,坚强多了。因为你毕竟是生活在新中国,而且,你还那么年轻。痛苦的往事并没有在你的眼角、鬓角和嘴角刻下什么印记。因为世界上有伊力哈穆哥,米琪儿婉姐,再娜甫妈妈,吐尔逊贝薇。而且,世界上有杨辉姐姐,这个名字对于你像一团火。这个梳短辫子、戴眼镜、骑男式自行车、叽里咕噜说着四川风味的维吾尔语的汉族姑娘,她认定了一个目标——把青春和科学知识献给边疆的土地和人民,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干扰她。她从来没有疲倦,她爱维吾尔人民,她爱你,你是知道的。她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前进,她吸引你、推动你、拉着你、拽着你、举着你、她教育你、鼓励你、责备你、训斥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怎么,你不讲了?爱害羞的雪林姑丽啊,当你独自一人自思自想的时候你也不好意思吗?那标志着新社会的光明、新生活的幸福、新思想的美好的,那标志着你终于走完了你那小小的艰难的路程,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不正是你的丈夫,你的同志维吾尔语中的约尔达西一词,兼具汉语“同志”与“伴侣”的含义,夫妻间互称同志,是此词使然,与一九四九后的主流意识形态无关。艾拜杜拉吗?你还不习惯于这样的幸福,因为你太习惯于不幸,习惯于失去幸福,习惯于被忽视和被歪曲,然而,你毕竟当真有了这样的男人。他像狮子一样强壮,却又那么耐心,那么忠厚,守纪律,讲道理,照顾旁人,温暖着你那受过伤的,冷得有点麻木了的心。新婚和到试验站以后,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雪林姑丽了。

难道真的有什么魔鬼在嫉妒你、折磨你吗?在你心满意足,身轻体健,为自己的有意义的、美满的生活而无限自豪的时候……库瓦汗劈胸一把抓住了你。什么样的难听的话她没有说呢?这个女人从哪里获得了这样的天赋。她信口一说,就能把利刃捅到丝毫也没有妨碍她的旁人的心窝上。伤害人,这就是她的本能,她的特长,她的一切活动的核心。她说,伊力哈穆为了给他的弟弟娶亲,拆散了泰外库的家庭,把你给了艾拜杜拉。这话听了能不让人毛骨悚然吗?真是恶言恶语的天才,蝎子尾上的毒汁,可怜的雪林姑丽呀,听到了这样的话,你几乎昏倒在那里。好人约束自己而恶人百无禁忌,这就是恶人最大的“优势”!

你想着这些,往日的和现今的,快乐的和酸苦的事情,你梳理着回忆和思绪,像梳理你那密密的长发。其实,这些已经了然,是非善恶,爱憎去取,毫无含糊的地方。只不过是,你还不习惯,不善于向谎言恶语作面对面的斗争,要作这样的斗争,不仅要认识清楚,而且要有机敏犀利的舌头,压倒“恶”的气概,还需要有相当的锻炼、演习。你今天没有说话,然而你再不是任人左右的弱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