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二章(第2/6页)

“什么酥油蜂蜜?什么制止?”

“瞧,您这个记忆力,当采购员就不合适。要尽量多地记住人,这样办事才方便。您说过不要一谈伊犁就是苹果、白杨、酥油、蜂蜜,这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您记得吗?”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记得他说过这个话,然而,这个话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点头承认了。

“对啊,兄弟,这几年,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话。我们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个兄弟,一九六二年我们到伊犁的时候他正要往那边跑,我们劝呀,拦呀,拦不住,他跑掉了,我的胡子白了三分之一。谁知道去年,他又跑回来了……他在那边受的那个罪呀,就不用提了,离开了故乡和亲人,在那个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个人越界跑了回来,差点没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两头犍牛都拉不回来呀!我们听了又难过,又害怕,我们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胡子白了又一个三分之一。他总算哆哆嗦嗦过了这一关,这不,他今年结了婚了……不用说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当采购员,不瞒您说兄弟,有些个手续不全,多领补助费之类的事儿,真正的贪污咱是没有,可也要接受审查呀,作检讨呀,提高认识啦什么的,就这样,我的胡须全白啦,哈哈哈……现在呢,我的经济问题也算审查清楚啦,这不是,我找县委联系,是我们的领导要在这儿选址盖一个酒厂……”

“可您的精神还是很好,您的气色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对于由于自己提起的胡子而使得米吉提采购员讲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从积极方面鼓励地说。

“那当然了。毕竟我们伊犁是个盛产苹果和蜂蜜的地方啊!还有那么多奶皮子——鲜奶油……我怎么能不健康呢?我现在在想,也许再过两年,把敌人的颠覆活动彻底消除掉,把我自己身上的毛病也洗它个干干净净,那时候,说不定我的胡子会重新变黑的吧。您说,不是‘白毛女’的头发解放以后就又变黑了吗?有这么回事吧?在下也很有希望呢!”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边笑边说。

“走,我们一起去饭馆喝两杯去吧!”米吉提采购员盛情邀请,伊力哈穆辞谢以后,他说还要出去办事,与伊力哈穆告别,离去了。

他走以后,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着笑意。虽然他们只是偶然相会,虽然他们的闲谈与伊力哈穆面临的严峻局面毫不相干,虽然米吉提采购员的形象远远算不上先进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挺地站立着听了好几天诽谤之后,他不安地来到了县委会的时候,这位和他很有缘分的同乡,这位乐观、质朴、有点世故和狡猾却又不失其赤诚和天真的胡子阿哥的谈话,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头脑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丑类和偏执如章洋者只不过是极少数,这叫人觉得自己是站立在坚牢的土地上的,是不会被一阵风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其实他睡的时间不长,但他恍惚觉得已经睡了许多小时,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你怎么跑到这里睡觉来了。”于是,他睁开了沉重干涩的眼,这时天色已近黄昏,这间房子是朝西的,橘黄色的日光布满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见赛里木披着一个皮大衣正向这里走来。

他开开门去迎接,他见着赛里木,他们紧紧相拉着手许久也不放开,他的眼圈红了,许多话涌上了心头。赛里木的样子也有点憔悴,胡须老长,本来赛里木的皮肤是黝黑的,现在却白了许多。但是赛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着的,而且今天,眼睛里还有一种满意和自信的神采。还是赛里木先开了口:

“……听说您很有收获呀,站会站了几次?没有受不了吧?男子汉嘛!”

“站会”“受不了”“男子汉”,这些农民的语言用到县委书记的口里,发出了奇光异彩,简练、质朴、乐观,富有幽默感,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怨天尤人,单单这几个词儿,已经给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远,海阔天空的感觉,他准备说的相当一部分话,已经用不着说了。

“不要紧,”县委书记坐下来,笑着说,“我比你站得还要多……”

“您也站了会?”伊力哈穆很惊奇。

“站了……县委书记嘛,当然是农村四不清干部的黑后台了。要不然,我早就看你们去了。有好处的,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可以听到许多坐会的时候听不到的东西,可以想到许多坐会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