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二章(第5/6页)
“这不是心软,而是正直。”伊力哈穆说。
“……我只好请求他们原谅。我说,我刚才说了假话,我是说过的,我听到那个叫伊萨木冬出去的人的声音像是库图库扎尔哥。
“一句话他们暴跳如雷了,库图库扎尔让我拿出证据,说是要不然就要到公安局和法院去解决。我的天,谁又想和他去公安局呢……”
“该去就去,没什么了不起。”伊力哈穆生气了。
“……章组长想了想,说:‘如果你确实说过,那肯定也是伊力哈穆教唆的。那么你就检举伊力哈穆如何教唆你吧!’组长还对我说:‘你不要抱幻想……’”说到这里,乌尔汗用惊恐的眼睛看一看伊力哈穆,又看一看米琪儿婉,“他们说,要逮捕您,伊力哈穆哥呢。”
伊力哈穆哈哈大笑起来。
乌尔汗仍然充满了悲愁:“您别笑了,事情太危险了。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问,我虽然活着,但是许多方面,我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一丝丝热气,一丝丝活气,我要抚养波拉提江,让他长大成人,让他娶了媳妇,我就可以闭眼。你们那时和我说这说那,就好像针扎在木头上,确实,我也就是一块呆木头罢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儿子。让我给社员做饭,我就给社员做饭。让我给队长烤肉,我就给队长烤肉。我已经没有意志,没有判断,我长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长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着……谁想到就是这样,他们也不允许……
“您知道,库图库扎尔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太毒了,您知道,米琪儿婉,他问我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舍不得检举伊力哈穆,问我为什么不嫁人,究竟是等着伊萨木冬打回来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的话里的意思是任何一个女人也受不了的,他不许我活着,不给我留活路……”乌尔汗患热病一样地发起抖来,听了她的话,米琪儿婉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乌尔汗挣脱了米琪儿婉的怀抱,她说:
“我今天要说的话太多了,我要把三年以来,也许是五年以来没有说的话说给你们,我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好,有的人竟那么坏?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我们家的灾难,难道不是来自他吗?他为什么打发帕夏汗去封我的嘴?他怎么一下子就找回了我的孩子?他为什么一会儿对我阳,一会儿对我阴,一会儿说我是什么敌人、罪犯,背后却又说什么我是他的亲戚、妹妹?他就是怕我说出他来。可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晚了,晚了,谁也不相信了……”
“我们相信。”伊力哈穆说。
“你们相信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自己心里明白了,真奇怪,光你们给我讲,我倒不明白,倒是库图库扎尔自己的所说所做,让我明白了一切。没有比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更痛苦的了,这好比光剩下一个空躯壳,却让人偷去头脑,偷去了心。呵,这真可怕,这好像是被活埋在不见天光的深坑里,你看不见世界,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你看不见自己。这样的人虽生犹死!现在,我总算看见了一点点,我起码知道你们是好人,库图库扎尔是坏人了!我不憋闷得慌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审问我,他们要逼着我往您的头上泼脏水,他们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我反正不能昧着良心害人……如果我真的受不住了……请你们照料我的波拉提江吧……”
乌尔汗终于把话说完了。她凄然笑了一下,不夸张,不激动,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米琪儿婉喊了起来:
“您这是说什么呀?您在想些什么?”
说完,她又把乌尔汗搂到怀里,她的眼泪落到乌尔汗的头巾上。
“我跟您说,乌尔汗姐,”伊力哈穆严肃地说,“他们那样对待您,是不对的。您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魔鬼的伙伴。我刚从县里回来,我带回来了最好的消息。对于当前农村的四清运动,毛主席说话了,他老人家知道这些事情,他老人家主持制定了中央文件,很快就要给全党全体人民传达了。您说得很对,糊里糊涂是最可怕的,经过这一段,不仅是您,我们大家都看清了是一些什么人在捣鬼,他们是难得的反面教员,他们跑不了了。乌尔汗姐,一切都会好的,一切是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谎言永远战胜不了真实。波拉提江一定能够长大成人,成为好人,您也可以是人民公社的好社员。”伊力哈穆激动地口吃了,他站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镜框,他把他最爱看的毛主席与于田县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拿给乌尔汗看。他想起了巧帕汗外祖母,她总是把库尔班吐鲁木看作曾经来过家的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