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二章(第6/6页)

乌尔汗并不完全理解伊力哈穆的话。“中央文件”“当前的运动”“传达给全党”,这些字眼儿对于她来说是太陌生了。但是,她知道毛主席。土改那年,她们县里演出宣传抗美援朝的文艺节目的时候,她们举着毛主席的像,那时毛主席戴着八角帽……发下的土地证上,也有毛主席的像。就是在嫁给伊萨木冬以后吧,在开始了那腐蚀人、消磨人的灰色的日子以后,在波拉提江出世、学会了蹬腿、起立、发声之后,她也不知多少次教给儿子学着说“萨拉姆,毛主席”吗!但是,这几年,她好像不敢正眼看毛主席的画像了,她好像离开毛主席远了,从那个该死的变故以后,从那个跛子、黑狗、混乱的车站和西去的长途客运汽车上逃回来之后,她总是背着那样沉重的包袱,她不能无愧地,无惧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去面对太阳。阴影遮盖着她的心灵。但是,今夜,短兵相接的斗争把她逼到了绝路,逼到了光明与黑暗的关口。伊力哈穆从县里回来是那样高兴,当真是会有大好的消息,大大的希望的吧,是真的吗?会不会是空欢喜一场?这么多年了,她常常听到好消息,好话语,她常常相信幸福的鸟儿已经栖落在她的额头……后来却发生了她想不到的事情。乌尔汗是贫农的女儿,积极分子,宣传队员,青春洋溢着光辉,镰刀斧头的党旗和五星红旗……在乌尔汗的这十几年生命里,原来也存在着这么多英勇豪迈,巨大充实的场景,在她这样的小草上,也凝聚着太阳的温暖,在她这粒沙子四周,是蓬勃的生命和广袤的大地。

然而,然而她仍然是没有法子可想。

“您住下吧。”米琪儿婉给她准备睡觉的地方。

“不,我不住,波拉提江还在狄丽娜尔家里等着我……我走了。”

“让米琪儿婉送您。”伊力哈穆说。

米琪儿婉送乌尔汗走了将近一半的路,乌尔汗坚持要米琪儿婉回去。“不然,到了庄子我再送您,这一夜,我们就互相来回地送吧……”乌尔汗甚至有了说笑的兴致。

“我可以住在您家。”

“不要了。伊力哈穆好容易今天高兴一点,陪他说话去吧。您有一个好伴侣,要懂得珍惜和关心他。”乌尔汗以大姐的口吻说,其实,她的年龄与米琪儿婉相差不多。

米琪儿婉完全相信乌尔汗的情绪是正常的了,她的态度又坚决,于是转身回去。

米琪儿婉走后乌尔汗也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一方面因为冷,一方面她害怕这寂静的夜晚的旷野会使她刚刚发热了的心冷下来。但是,当她走到庄子前的小渠,走到能看到自己的家的地方,她忽然又发起愁来,说是有了文件了,好人就得救了,真的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文件呢?她乌尔汗能知道些什么?她们又能做点什么?文件?我的天老爷呀,我的看不着也听不明白的文件啊!让真主保佑:多发一些有利于老实巴交的好人、不利于兴风作浪的奸贼的文件吧,多发一点能让人好好地过日子而不是平白无故地折腾人的文件吧。

小说人语: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不重要却是率先出场的米吉提,又出现了。他的胡子变白的三部曲,倒也不恶。而乌尔汗的来访,意味就更深长了:决定性的时刻正在到来。

这里提到的中央文件是指一九六五年一月发布的俗称“二十三条”的社教文件。其中矫正了一些原来“前十条”“后十条”的“左”的错误提法,但又提出了“走资派”的更“左”的说法。至于谈到的一封信,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毛泽东以“给生产队长的一封信”名义发表的,对于大跃进中的某些虚夸提法,意在有所纠正。对这些,小说人没有什么见解可说,小说人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尽最大可能找到了一些“政治正确”的依据,在作品中批判了极“左”。

在依靠天才与胆略的人治时代,上心难测,风向常移,或中意而张狂,或拂逆而斛觫,干革命须押宝,做工作如抓彩,欲紧跟而出丑,有疑惑而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