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第2/6页)
而对于库图库扎尔,他的态度正好反过来。
就在这种社员会议上,意见越来越一致,而社教工作组会议上,两种意见陷于僵持的情况下,泰外库在社员大会上发言了。他已经沉默了好几天。在这次发言以前,他专门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了新帽子。他说:
“我要谈一谈事情的真相,我不希图原谅;家乡的老人和母亲,兄长和大姐,领导和邻舍,请你们判断,请你们惩罚!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用盐和茶哺育了我的故乡!对不起工作组!对不起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也对不起章洋组长!
“请看,这有多么卑鄙,多么下流!多么恶毒!他们为了打击伊力哈穆哥,为了把咱们队、把大队、把四清运动搞乱。他们无中生有,制造无耻的谣言!他们看中了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废物。是尼牙孜拿走了我写的一封信。他们反而说一切是米琪儿婉姐说的和做的。他们挑拨我……
“但是,我不能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他们的挑拨上。如果我脖子上还长着头,如果我胸腹里还有心肝,如果我还是个人,我本来不应当那样暴躁,那样疯狂,那样瞎了眼、昏了心,把匕首柄交给别有用心的恶人,而把刀尖捅向我的兄嫂、我的友人,捅向处处帮助我、照管我、怜惜我而且教育我的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
泰外库流出了眼泪。他任凭眼泪在面颊上流淌也不揩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的眼睛也红了。还有许多妇女抹着眼泪,包括那些原来热心地传播流言的娘儿们。
“他们都称赞我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子’,够了,这种狐狸的赞美!够了,这种一文不值的假英雄称号!啐!
“现在,我已经弄清了一切,全是阴谋,全是诡计,全是凭空捏造。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害死了尼牙孜泡克的牛,不是的。牛是我宰的,一点没病,比尼牙孜本人还强壮。昨天他亲口告诉我,他宰牛的目的是为了高价卖饲草,加上牛肉钱可以有赚头,反过来还可以栽赃诬陷……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唆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尼牙孜亲口告诉我,这是一种政治手段,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是谁给尼牙孜出了这些主意呢?是谁充当尼牙孜的后台呢?自己站出来!
“说什么积极参加运动,向‘四不清干部’作斗争,昨天,库图库扎尔大队长亲口告诉我,一定要和伊力哈穆斗争到底,因为伊力哈穆已经姓了王姓了赵,因为伊力哈穆一心向着外人,他说只有他才是保护维吾尔人的利益的……
“章组长,咱们到底干了些什么?打击了谁,保护了谁?我还写了什么对伊力哈穆的控告信,这太可耻!当时我喝醉了,有一条毒蛇缠上了我,当然,我不想减轻我自己的罪过。我犯了诽谤罪,我变成了不分好歹,忘恩负义的诽谤者,我要求大队支部和工作组,要求乡亲父老制裁我,该割舌头就割下舌头,该割耳朵就割下耳朵!
“但是,那些个毒蛇,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你们已经露出了尾巴,收也收不回去了,赖也赖不掉了。拿出点男子气概来。别那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自己说说,到底要干什么嘛……”
泰外库的发言像一枚炸弹一样地在会场上爆炸了。许多人听了觉得非常痛快,点头称是,而且不断地叹道:“瞧这!瞧这!”有的越听越气,攥紧了拳头,在泰外库发言结束的时候应和着喊了起来:“说得好!”有的目不转睛地盯望着泰外库,随着泰外库的悲、喜、怒、恨而悲、愧、怒、恨,同时从头至尾,又用目光鼓励着,支持着泰外库把话说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反应。
当然,也有人并非如此。章洋非常意外,十分迷惘。他悄悄地对尹中信说:“这些个维族人让人摸不透,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叫我们怎么办?”尹中信对他这种把自己工作上的迷误归之于兄弟民族的民族性的弱点的说法非常不满,严厉地瞥视了他一眼。精通汉语的别修尔和玛依娜尔也听见了他的话,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目光,斜着瞅了章洋一眼。这三个人的眼光使章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悄悄低下了头。
麦素木的心怦怦地跳,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应付最不利的情况,并且庆幸自己并没有特别重大的、要害性的辫子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库图库扎尔不出卖他,他最多承认自己对伊力哈穆有些不满——对了,是由于盖房打院墙占地的事件——仅仅是个人的不满,因此说了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对,防线就修筑在这里,个人不满与不利于团结,再不能后退一厘米。
……有两个“无罪”的人听了泰外库的话却特别紧张、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一个是阿西穆。前一段因为病他没怎么参加会,伊明江对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信的事情及由此而引起的风波有意识地瞒着他。但他多少也风闻了一些,心里结着一个疙瘩。没想到泰外库提起了这个事情,他感到自己竟成了会场上最不名誉、最抬不起头来的人。泰外库对库图库扎尔的揭露也使他大为震惊,倒不是因为库图库扎尔是他的弟弟,他们俩早已经是油与水的关系,互不相混了。使他害怕,使他战栗,使他两眼发黑的是另外的原因,是他千方百计想埋葬掉、想躲避开的一个镜头,一个记忆;谁想到,就像贮酒一样,时隔越久味道就越加浓烈,阿西穆在会场上像一片落叶一样地簌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