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第5/6页)

“跳墙?”库图库扎尔更惊骇了。

玛丽汗直了直腰。她说,“我其实并不怎么驼背,但是我每天弯着腰,免得忘了那压着我的共产党和人民公社。”说着,她自己拉开了门,走进去,四面瞭望了一下。

“您的日子不错啊,我的大队长,”玛丽汗说,声调里充满了无望的凄凉,恶毒的嘲讽和疯狂的仇恨。“您的鸟笼子怎么不挂了?”她问。

库图库扎尔无心和她多话,不满地问道:

“您怎么敢到这里来?您要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玛丽汗阴沉地说:“伊萨木冬回来了!”

“谎话!”库图库扎尔像第一次挨皮鞭的马驹,他跳了起来。

“我亲眼看见的。”

“让魔鬼挖去你的眼睛!” 库图库扎尔向玛丽汗冲去,好像一个行将行凶的打手。

“请不要急躁,”玛丽汗恶毒地把目光斜着一瞥,谁也不看,念念有词地说了起来。而且,她习惯地又弯曲了腰背,使库图库扎尔一阵寒战。“在我的小院子的西北墙角,堆着一堆烂砖土坯和柴火,柴火堆得比院墙高出许多。我在柴火上头扒了一个洞洞,从那儿我可以向外看老远,外人却看不见我。这就是我的瞭望哨口。我没有事就要到那里去看一看。看看庄子上有什么动静,看看世道有什么变化,看看有没有骑兵突然出现在伊犁河沿……”

“别废话了!” 库图库扎尔挥了挥手。

“不是废话。木拉托夫临走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正是为了他的这句话,我才留住了这一口气。今天夜晚,大约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我看见从土路上走来了一个穿着长棉袷袢,肩上扛着马褡子的男人,他走路的样子看着很眼熟,由于天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一面走一面停下看看,最后走到了乌尔汗的房门前,他又停下了。乌尔汗开会还没有回去。我很纳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到她家去?他在身上摸索了一回,最后掏出了钥匙,开开锁,进去了。这更奇特了,乌尔汗家的门锁还是解放前铁匠打的那种长铜锁,这种锁现在已经差不多绝迹了。谁能有这样的钥匙呢?谁能这样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自行开门进去呢?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主人,他就是伊萨木冬!”

“不一定吧。”库图库扎尔这样说着,他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一定!无可怀疑!我再想想他的高矮,胖瘦,走路的模样,面部的轮廓,就完全清楚了。后来我悄悄走进了他们家,想隔着窗子再靠近看一看或者看能不能听见他一声咳嗽什么的……可惜,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再走近一点吧,又怕留下脚印,那太危险了,但我敢断定是他。他是从‘那边’过来的嘛!不可能照直回自己的家。是从哪个地缝子里钻出来的?我的胡大!我弄不清楚,但是我必须把情况告诉您,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谁知道?我看他不像带着奇迹飞来的神鸟,倒像预告着灾难的凶乌鸦,我冒着千难万险来到了这里……您怎么了?”

库图库扎尔目瞪口呆,全身血液凝固在血管里了。这个消息像自天而降的一个磨盘,压得他动弹不得;像一阵飓风,吹得他跌倒在地,睁不开眼;像一池冰水,浇在他的脊梁骨上,把他冻成了冰砣子……他像死了一样。

“快想办法!”玛丽汗警告说,“您也精神一点嘛,别那副坐月子的产妇似的样子。您已经挺着肚子生活了好多年,不行,就像我一样地弯下腰来。弯下腰也一样过日子……到时候,仍然可以把肚子挺起来。有我们在,谁知道下一步的事情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我走了。”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的库图库扎尔的虽然凌乱、却比她不知宽绰和富裕多少的家。她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种充满了羡慕、嫉恨、悲怜和幸灾乐祸的凶光,使已经失魂落魄的库图库扎尔蓦地一震。

“别走。”玛丽汗的神态激怒了库图库扎尔,他一把抓住了玛丽汗的枯瘦如柴的胳臂,玛丽汗疼得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和你的已死的丈夫,你们毁了我!走,咱们一起找公安特派员去。”库图库扎尔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帕夏汗昏昏然,她知道事情的大概,知道丈夫面临的危险,却不知道细节。丈夫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使她十分害怕,她哭着扑到了库图库扎尔身上,“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这样啊。”

库图库扎尔颓然松开了手。

“不要发疯,”玛丽汗抚摸着自己的胳臂,喘息着说,“每一个灾难都有一千零一种对付的办法,不然我陪您去找公安特派员也行。现在去吗?”

库图库扎尔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半个脸,默无一言。

……玛丽汗悄悄地溜了出去,先绕了一圈,好离开库图库扎尔家远一些,然后,她打算穿过二队的果园走上条通向庄子的田间小路。她刚刚往果园边上一靠,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怔,回头一看,又有两个人持枪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