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六章(第2/6页)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着笨重的毡靴,戴着大皮帽子,背对着闪烁的灯光,而给她以全黑的黑影。
看不见他的面孔。看不见也罢,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相信真主,相信穆罕默德是唯一的使者,相信创世和造物。但是,她从来不相信死人可以复活,从不相信坟墓中可以走出活人来,那么,他——是从“那边”来的。
“你!”她喊了一声。
“他妈妈,”伊萨木冬的声音依旧,虽然听起来好像苍老了十年,“您不认识我了吗?”他哭了。
一阵电流通过了乌尔汗的全身,她扶住门框,免得倒下身子来。
“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的?”她厉声问。
“您别着急,您放心,我根本没到那边去,我从来没有离开祖国。我永远也不去。即使我被判处死刑,即使把我枪决,我的灵魂依恋着的仍然是咱们这边!”
伊萨木冬没有说下去。乌尔汗呵地一声,昏倒在他的手臂上。
即使是死人复活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伊萨木冬回来了,这个已经被亲人和邻人,好人和坏人从记忆中埋葬了的上中农的儿子、原保管员,这个盗窃小麦的罪犯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首先是狄丽娜尔向庄子上的人,包括向她的娘家,相邻的四队的胡杨树下的人们传播了这个消息。人们惊疑,人们诧异,人们甚至带几分恐惧地面面相觑……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很短的过程,农民们是善良的,当他们亲眼看见这个已经显出了龙钟老态的、脸上充满了诚恳的忏悔表情的老住户,“塔兰奇”伊萨木冬的时候,农民们为自己的疑惧和躲闪而惭愧了,他们走上前去,走进伊萨木冬的家中去问好致意。虽然大家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谈一九六二年的事情,伊萨木冬也不谈这些,但是,不管是谁,甚至问好时握着的手还没有松开,他就先声明一句:“领导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到‘那边’去……”
是的,他没有走得那么远。在最后一刻,或者更正确一点说,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了步子。他收住了脚,他转过了身,他面向着祖国而背对着境外,他不走了。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他隐姓埋名,假报自己叫安尼瓦尔斯拉木,且末县人。他说了个且末县,不仅因为他年轻时接触过一个且末行商,知道了且末这个地名和一些有关的情况;更因为且末是新疆的最偏僻,最边远的一个地方。且末和它的姊妹县若羌,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东缘,周围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西通库尔勒、南通民丰的公路常常被流沙阻住。再找不到比它更僻远的所在,连方言也与南疆和北疆的绝大多数地方有所不同。 在边境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他被遣送到了且末。到了且末,他向当地政府声明,他本来是伊犁人,全家已经外逃,他在最后一刻决定留在祖国,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在政府的帮助下到且末来探访他的一个远亲,当然,远亲没有找到,他申请留在且末种地。人口稀少而冬小麦富裕的小小的且末县的一个公社顺利地(应该说是欢迎地)接纳了他。他定居下来了,他生活在著名的罗布泊边。且末和若羌,都因罗布泊这个湖泊而著称于世。罗布麻,罗布方言,这些名称都自那个湖泊而来。他耕作在罗布泊畔,他是一名模范社员,从天不亮到天黑,他像土拨鼠一样地穿行在田地和泥土之中,按天记分的时候,他经常早作晚收,中间不休息;按定额完成百分数记分的时候,他经常帮助体力弱的人,装车的时候他站在迎风吃土的地方,修渠的时候他站在低洼泥泞的地段,锄草的时候他专找地头地边,草多土硬的长垅下砍土镘,割麦的时候他利用休息时间割芨芨草供应大家腰子。他的劳动无可指摘,只是他的话少,他的笑容更少。两次队里把他评为五好社员,可是他坚决不肯接受奖状,队长觉得他不可理解,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的会计说他是一个光知道劳动而毫无政治积极性的典型。为他说亲的使者越来越多,甚至于那个公社的一个小学教师,一个长着鹅蛋形的脸、细长的眉毛、戴着纯金耳环的大姑娘,一个本地著名的美人、被说成是因为过分挑剔而年龄偏大还没有嫁人的“公主”,给他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这一切都被他拒绝了,这也引起了种种猜测和议论,只是由于他的劳动和品德白璧无瑕,深得人心,所以才没有产生什么恶意的流言。
一九六四年冬天,四清工作队到来了,他非常害怕,听了一个月的宣传讲解以后,他带上随身换洗的衣服,带上两个大馕来找工作组。他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准备好了立即接受拘捕和制裁。他交出了连夜写的书面交代材料和绝命书。他严肃地考虑了由于自己罪大恶极而被判处死刑的可能性,他情愿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惩罚。他唯一的要求是在他饮弹伏法以后把他的绝命书交给他的妻子和儿子,如果妻儿还在中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