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七章(第3/5页)
然而你们不肯停留,也很难录制。你们并不吹嘘,表白和申辩。你们按照自己的规律在发展和变动。你们的痛苦,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呆傻;你们的追求,也可能被后人视为乃是煽情的空洞;你们的认真,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大可不必……然而,你们毕竟也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记忆,动人的故事,和用金子也无法比拟,无法换得的生活的智慧、教训……你常常贴错了标签,你常常混响了滥呼了打倒与拥护,你有时候不免强词夺理,有时候你沉迷于伤人伤己伤气伤血的恶斗。据说,这是难以避免的弯路,学费,准备。它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摸索,它有一个很好的目的叫做社会主义。领导说,打了两仗,胜了一仗,那就是好指挥员。不要企图出现打两仗胜两仗的领导,当然最好不要是打两仗败两仗的司令。毛主席说了,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反动派的逻辑,他们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也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你注意到了吗,人民的逻辑同样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而取得最后胜利的是人民,而最后陷于灭亡的不是人民,是反动派。常常不断失败,则是人民与反动派、即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你气势伟大而效率可疑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充满了生活、激情、创意、信念、梦想和青春。热烈的,多情的,有时候是荒唐的与幻想的青春!最最美好的年华,最最崇高的献身,最最唐突的冒失,最最艰苦的探索;它们与你的、我的、共和国的青春同在,它们与这本真实得无法再真实,感动得不能再感动,过时得永无过时,细腻得胜过了实录的开端于一九七二年、初稿于一九七八年的长篇小说同在。
……就拿伊力哈穆来说吧,回家三年,他像放到炼铁炉里的一块矿石,还有他没受过的吗?当年小说作者来到伊犁农村,被命名的就是前往“劳动锻炼”啊。伊力哈穆锻炼得够大发的啦。他不但经历了国内的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经历了与国外侵略、颠覆势力(而过了许多年后又“一风吹”了的,即过了几十年后未必还算得上是颠覆与侵略了)的斗争。他不但被教导要和玛丽汗、依卜拉欣斗,而且经受了包廷贵、尼牙孜这些人的疯狂攻击,经受了库图库扎尔的花样翻新的妖法。而比这一切都困难、比一切都宝贵的是他获得了被章洋这样的人、被他衷心敬爱和信任的工作干部的以革命的名义对他进行诬陷和试炼的经验。王蒙写到这里想起的是苏联的布哈林,如果布哈林能够写一本小说,你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和写法吗?
人,历史,战斗。我在这部书的最后几行,为你们默哀。
一九六五年夏天,伊力哈穆以新生活大队支部书记(为了培养接班人,里提希自己要求改作伊力哈穆的副手了)的身份主持了新线渠道的放水典礼,在社员们的欢呼中,他看到了可人意的渠水开始推动了沉重的磨盘,发出了威严的轰轰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用小臂匆匆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和大家笑在一起。里希提发现了他的这个动作,默默地点了点头。也许,他擦眼睛是为了看清渠水奔腾在下游渠道的情景吧?也许,他慨叹胜利的来之不易?也许,他在这种场合总要想起巧帕汗外祖母,并为自己还没有实现老人的遗愿,没有以崭新的和巨大的成绩去北京向毛主席汇报而惭愧?也许他在慨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取了那么多气概非凡的举措,赌了那么多咒,发了那么多誓,加了那么多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产力硬是得不到应有的解放,为什么社会财富潮涌、劳动成为乐生的第一要素的美好图景硬是不像党课上讲的那样越来越成为现实?他哪里知道啊,他哪里知道啊!
这些年的历程,对于泰外库也是终生难忘的。经过了爱和恨,冷和热,欺骗和真诚,疯狂和清醒,他总算学到了一点东西。现在,当他和妻子爱弥拉克孜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用“从前”“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些年”这些字眼儿,好像是在说遥远的往事,甚至好像是在说另一个泰外库。天性的善良并不能代替思想的武装,豪爽和慷慨也并不等于无产阶级的广阔胸怀。你强壮的、热情质朴的维吾尔男子,在今后的风浪中,你还有的是好戏呢。
有些人则还远远谈不上彻底的变化。穆萨现在又踏实了,得意的时候“烧包”,烧得要死,碰了钉子就舒服,这就是他的脾性。四清中,他也参加了对库图库扎尔的斗争,揭发了库图库扎尔吃串烤羊肉时的不怀好意的谈话。他本人担任队长时多吃多占等问题,也受到了应有的审查,并且责令他退赔。于是,他心安理得,吃得多,睡得香,对乡亲,对领导,对老婆,对亲戚,都显得听话、可爱。他按时上工,努力劳动,除了有时候吹吹牛,除了显摆自己的臂力和知识、技巧以外,他是个快乐的、模范的社员。他的胡作非为给生产队、给他个人、给他壮年才成的家带来的只有屈辱、破产、“经济危机”与“公信力危机”。马玉琴卖了一些自己的首饰,卖了偷偷藏起来的几件老阿訇马文平的遗物,帮助他迅速退赔了多吃多占的财物。为此,他还受到了表扬。他能不感恩戴德吗?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有行时的时候,有倒霉的时候,有时候老婆因为有你而威风荣耀,有时候你得沾老婆的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只好随它去……在他这些达观的解嘲后面,人们也不是没有理由为他担心:如果形势对他的冒险,对他的小小的野心提供了新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