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第2/5页)

“装作相识,”她言词简洁,“在这里碰头似的。”说是沙哑而富有磁性的语声也未尝不可,或者紧张使得她的嗓音一时沙哑了也不一定。可以约略听出东北口音。

我把书签夹在正看的书里合上。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身上是圆领白衬衫,披一件藏青色对襟毛衣。两件都谈不上多么高档,也不怎么洒脱。去附近超市购物时穿的那种普普通通的衣服。头发又黑又短,前面的垂在额前。化妆看不明显。一个黑布挎包放在膝头。

相貌没有提得起来的特征。相貌本身诚然不差,但给人印象淡薄,即使在街头擦肩而过也几乎留不下印象的脸,走过即忘。她把薄薄的长条嘴唇抿得紧紧的,用鼻子呼吸。呼吸似乎不无急促。鼻孔微微时而鼓胀时而萎缩。鼻头小小的,同嘴巴之大相比,缺乏平衡。活像制作塑像的人在那一过程中黏土不够了,把鼻子那里削去一点。

“明白?装作相识,”她重复道,“别显得那么大惊小怪。”

“好好。”我稀里糊涂地应道。

“接着正常吃饭好了。”她说,“肯做出跟我亲密交谈的样子?”

“交谈什么?”

“东京人?”

我点头。随即拿起餐叉,扎一个小西红杮吃了。吃罢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

“听说话就知道。”她说,“何苦待在这样的地方?”

“偶然路过。”我说。

一身生姜色制服的女服务生抱着颇有厚度的菜谱走来。胸部大得惊人,衣扣随时可能绷开飞走。我对面坐的女子没接菜谱,看都没看女服务生一眼,只是直视我的脸吩咐“咖啡和芝士蛋糕”,简直就像吩咐我。女服务生默默点头,照样抱着菜谱离去。

“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视我的脸,就好像就脸进行估价。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有谁?”她问。

我往她身后觑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仅此而已。新客人也没来。

“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我说。

“就那样再看一会儿,”她说,“有什么告诉我!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

从我们坐着的餐桌可以看见餐馆停车场。我的满是灰尘又小又旧的“标致”停在那里。此外停有两辆。一辆银色小型汽车,一辆高背黑色面包车。面包车看上去是新车。两辆都停了好一会儿了。没发现有新进的车。女子想必是步行来这餐馆的。或者说谁开车送来的?

“偶然路过这里?”她问。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说。

“在看什么书?”

我把刚才看的书给她看。森鸥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说着,她把书还给我。“何苦看这么旧的书。”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里放的。啪啪啦啦翻阅之间觉得有意思,就直接带了出来。作为交换放下几本看完的书。”

“《阿部一族》没看过。有意思?”

这本书我看过,重看。极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鸥外到底为了什么、出于怎样的观点写这样一本小说、非写不可?但探讨起来话长。这里不是读书俱乐部。再说,女子仅仅是为了自然交谈(至少以周围看起来如此为目的)而适当提出眼前话题罢了。

“我想有读的价值。”我说。

“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森鸥外?”

她皱一下眉头。“何至于。森鸥外干什么都无所谓。问你,你是干什么的人?”

“画画。”我说。

“画家。”她说。

“那么说我也可以。”

“画什么画?”

“肖像画。”

“肖像画?就是公司老总办公室墙上挂的那种画?装模作样像大人物的家伙?”

“正是!”

“专门画这个?”

我点头。

她再没说什么。大概没了兴致。除了被画的人,世上大多数人都对肖像画那玩意儿毫无兴致。

这时,入口自动门开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穿黑色皮夹克,头戴嵌有高尔夫品牌商标的黑色帽子。他站在门口往店里扫视一圈,选择同我们隔两张桌的位置,脸朝这边坐下。面向我坐下。他摘下帽子,用手心摸几下头发,仔细打量巨胸女服务生拿来的菜谱。头发剪得很短,有白发掺和进来。瘦,晒得体无完肤,额头聚有仿佛波纹的深皱纹。

“一个男人进来了。”我对她说。

“什么样的男人?”

我简要介绍了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能画下来?”她问。

“头像速写那样的东西?”

“是啊,你不是画家吗?”

我从衣袋里掏出便笺本,用自动铅笔迅速画那个男人的脸。连阴影都加上去了。画的当中无需一闪一闪瞟那个人。我具备一眼就能马上捕捉人脸特征并将其烙入脑际的能力。我把这幅头像速写隔着桌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就好像银行职员鉴定可疑支票笔迹时那样久久盯住不放,而后把纸页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