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虽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第2/4页)

铃依然放在板架上。我近前细细打量这铃。没拿在手里,哪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位置仍是我昨天上午拿起又放回板架的位置,没有改变的痕迹。

我坐在画架前的圆木凳上,再次三百六十度环视房间。慎之又慎,不放过任何边边角角。还是谁也没有。平日熟悉的画室场景。画布的画也是我画开头的样子:《白色斯巴鲁男子》草图。

我把视线投向板架上的闹钟,恰是后半夜两点。因铃声醒来记得是一点三十五分,即过去了二十五分钟左右。但我身上没有过去那么多时间的感觉,觉得也就五六分钟。时间感觉出了问题,或者时间流程出了问题。非此即彼。

我气馁地从凳上下来,关掉画室的灯,出来关门。站在门前细听片刻,铃声再也听不见了。所有声音都听不见。听见的只有静默。听见静默——这不是语言游戏。在孤立的山头上,静默也是有声音的。我站在通向画室的门前,侧耳听那声音,听了好一会儿。

这时,我倏然觉察客厅沙发上有个陌生物。或靠垫或偶人,大小也就那个程度。但记忆中不曾把那样的东西放在那里。凝神细看,原来既不是靠垫也不是偶人,是活着的小人儿。身高约有六十厘米吧。小人儿身穿奇妙的白色衣服,身体一下下动来动去,就好像衣服还没有完全适应身体,感觉特不舒服。衣服有印象。古式传统衣裳。日本古代身居高位的人穿的那种衣服。不但衣服,人的长相也似曾相识。

骑士团长 !

我的身体冷彻骨髓。就好像有拳头大小的冰块顺着脊背一点一点向上爬。雨田具彦那幅《刺杀骑士团长》画中画的“骑士团长”坐在我家——正确说来是雨田具彦的家——客厅沙发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小人儿和画上的完全同样装束、同样相貌,俨然从画中直接走下来的。

那幅画现在哪里?我努力回想。噢,画当然在客用卧室。我怕来访的人瞧见了可能有麻烦,就用褐色牛皮纸包好藏在了那里。假如此人是从那幅画中走下来的,那么那幅画到底怎么样了呢?唯独骑士团长形象从画面消失了不成?

但是,画上画的人物从画中下来是可能的吗?当然不可能,不可能有的事。这点不言而喻。无论谁怎么看……

我在那里伫立不动,全无逻辑可言。我一边不着边际地左思右想,一边凝视坐在沙发上的骑士团长。时间仿佛一时停滞不前。时间似乎在那里走来走去,静等我脑袋恢复正常。总之我再也不能从那奇形怪状的——只能认为来自异界的——人物身上移开眼睛了。骑士团长也从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向上看我。我欲言无语一味沉默。想必是因为实在过于吃惊了。除了定定目视他、微微张口静静呼吸以外,我一无所能。

骑士团长同样没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也没作声。嘴唇闭成一条直线。同时把短腿笔直地抛在沙发上。虽然背靠在沙发背上,但脑袋还没够到沙发背顶端。脚上穿着形状奇特的小鞋。鞋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的,前端尖尖上翘。腰上带一把柄有饰纹的长剑。虽说是长剑,但因尺寸合于身体,因此从实际大小而言接近短刀。但那当然能成为凶器,如果那是真正的剑的话。

“啊,是真正的剑!”骑士团长仿佛读懂我的心思。同身体之小相比,声音分外响亮。“虽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然而我还在沉默。话语出不来。最先想到的是此人居然会说话。接着想的是此人说话方式相当不可思议。那是“普通人一般不至于这么说话”那类说话方式。可细想之下,从画上直接下来的身高六十厘米的骑士团长原本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用怎样的说话方式都不足为奇。

“在雨田具彦的《骑士团长》里边,我被剑刺进胸口,目不忍视地奄奄一息。”骑士团长说,“这一如诸君所知。但是,现在的我无有(1) 伤口。喏,无有吧?拖拖拉拉流着血到处走,对于我也多少是个麻烦,对诸君想必也伤脑筋。地毯和家具被血弄脏不好办吧?所以,现实性姑且束之高阁,刺伤省之略之。从《刺杀骑士团长》中省略‘刺杀’的,就是这个我。倘若需要称呼名字,称作骑士团长并不碍事。”

尽管骑士团长说话方式奇妙,但说话本身似乎决不外行。莫如说反倒可能有些饶舌。而我依然一言不发。现实与非现实尚未在我身上顺利达成妥协。

“差不多该把手杖放下了吧?”骑士团长说,“往下我又不是找诸君决斗。”

我注视自己的右手。右手还死死握着雨田具彦的手杖。我把它从手上放开。橡木手杖发着钝钝的声响倒在地毯上。

“我可不是从画上下来的哟!”骑士团长又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幅画——非常意味深长的画——现在也照样是那幅画。骑士团长在那幅画中分明惨遭刺杀。鲜血从心脏喷涌而出。我只不过是姑且借用他的外貌而已。毕竟这么和诸君面面相觑,某种外貌不可或缺。故而暂且拜借骑士团长的形体。这未尝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