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西班牙人不晓得爱尔兰海湾航行方法(第5/6页)

“你那样子,在我的耳朵听来似乎是一种强迫神经症。”我说。

“在我的耳朵听来也是。”雨田说,“自己说,自己听起来那样。不过嘛,真是 那样的哟!你自己试一次好了!”

我说试一次。可我没打算试那玩艺儿。没试都这么一大堆麻烦事,我可不愿意再找麻烦。

往下我们谈雨田具彦,关于维也纳时期的雨田具彦。

“父亲说他听过理查德·施特劳斯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雨田说,“交响乐团是维也纳爱乐乐团,当然。演奏美妙绝伦。这是从父亲口中直接听来的。维也纳时期为数极少的插曲之一。”

“关于维也纳生活此外还听过什么?”

“全是无所谓的东西。吃的东西,酒,加上音乐。毕竟父亲喜欢音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绘画和政治话题完全没有出现,女人也没出现。”

雨田就势沉默片刻。随后继续下文。

“或许该有人写父亲的传记。肯定会写成一本有趣的书。可是,实际上我父亲的传记谁也写不来。因为个人信息那样的东西几乎荡然无存。父亲不交朋友,家人也扔在一旁不管,只是,只是一个人闷在山上作画。勉强有交往的不外乎熟悉的画商。几乎和谁也不说话,信也一封不写。所以,想写传记也写不来,可写的材料简直是零。与其说一生大部分是空白,不如说几乎全是空白更接近事实。就像空洞比实体多得多的奶酪。”

“身后留下来只有作品。”

“是啊,作品以外几乎什么也没留下。恐怕这正是父亲所希望的。”

“你也是剩下来的作品之一。”我说。

“我?”雨田惊讶地看我。但马上将视线拉回前方路面。“那倒也是,那么说的确是那样。这个我是父亲留下来的一件作品,只是效果不大好。”

“但无可替代。”

“完全正确。纵然凡庸,也无可替代。”雨田说,“我时不时心想,你是雨田具彦的儿子岂不更好!那一来,很多事情也许就顺顺利利。”

“算了算了!”我笑道,“雨田具彦儿子的角色谁都演不来!”

“或许。”雨田说,“可你不是精神上相当好地继承下来了?同我比,你恐怕更具备那样的资格——这是我纯粹的真实感受。”

给他那么一说,我蓦然想起《刺杀骑士团长》的画来。莫非那幅画是我从雨田具彦那里继承下来的 ?莫非是他把我领去那间阁楼、让我看见那幅画的?他通过那幅画向我寻求什么呢?

车内音响传出狄波拉·哈利(7) 的《French Kissin’ In The USA 》(8) 。作为我们对话的背景音乐相当不伦不类。

“父亲是雨田具彦,肯定是很不好受的吧?”我断然问道。

雨田说:“关于这个,我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就彻底灰心丧气了,所以不像大家想的那么不好受。我本来也是想把绘画作为职业的,但我和父亲相比,才气格局简直天上地下。既然差得那么悬殊,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我感到不好受的,不是父亲作为有名的画家,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对我这个儿子推心置腹。类似信息传达那样的事一件也没做。”

“他对你也没说真心话?”

“只言片语。给了你一半DNA,别的没有给你的,往后自己想办法去!就是这么一种感觉。问题是,人和人的关系并不仅仅是DNA,对吧?倒不是说要他当我的人生领路人,没指望到那个程度。但作为父子对话什么的也该多少有一点才是。自己经历过怎样的事情啦,怀有怎样的情思活过来的啦,也该告诉告诉我的嘛,哪怕一星半点也好!”

我默默听着他的话。

等待偏长信号灯的时候,他摘下雷朋(Ray-Ban)深色太阳镜,用手帕擦拭,侧过脸对我说:“依我的印象,父亲是隐藏着某种个人的沉重秘密,正要自己一个人揣着它缓缓退出这个世界。内心深处有个像是牢不可破的保险柜的东西,那里收纳着几个秘密。他给保险柜上了锁,钥匙扔了或者藏在了哪里,藏在自己也想不起是哪里的地方。”

一九三八年的维也纳发生了什么?那作为无人知晓的谜团埋葬在了黑暗之中。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说不定会成为“隐藏的钥匙”这一念头倏然涌上脑海。恐怕正因如此,他才在人生最后关头化为生灵来山上确认那幅画。不是吗?

我扭过脖子看后排座,觉得那里有可能孤零零坐着骑士团长。但后排座谁也没有。

“怎么了?”雨田跟踪我的视线问。

“没怎么。”我说。

信号灯变绿,他踩下油门。


(1) 80年代风靡大西洋两岸的超级乐队。1978年成军于英国伯明翰,音乐巧妙融合了后庞克和迪斯科的流行乐风,加之乐队成员俊俏的外貌和风格化的音乐录影带,令他们成为媒体宠儿,以当时乐坛的头号偶像之姿,移居新浪漫派掌门人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