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1(第2/3页)
这个有惊无险的意外并不算什么,相反给接下来的旅程增添了小小的乐趣。秧歌队员们不时拿她打趣,那姑娘很快也恢复如常,跟着大伙一块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
只有谭功达一个人缩在船舱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河水发愣。那个卖凉茶的妇女,为什么要嘱咐我走左边的跳板?而女秧歌队员正因为走了右边的跳板而落水,难道仅仅是巧合?谭功达虽说从来都不迷信,可这会儿心里倒有些疑神疑鬼。自己从黑暗中的梅城启程,在弥天大雾中直接切入了阳光明媚的窦庄渡口,这使他多少有了一种这样的感觉:在窦庄与梅城之间,隔开的也许并不是六、七十华里的路程,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他懒懒地看着水面上绿色的浮萍和露出尖顶的荷叶。此刻,正在内心折磨着他的,还有另一个驱之不去的念头。早在六十多年前,他的母亲遭到土匪绑架,被人押往花家舍的途中,很难说不是走了同一条水路!很难说自己不是走在母亲的老路上!在这一刻,命运终于向他敞开了一个秘密:他的命运与母亲奇妙地重叠在一起。所不同的是,船舱里多了一群秧歌队员;船已由帆船改为柴油机动船——它“噗噗”地冒着黑烟,油烟和热风吹到了他的脸上。妈妈。妈妈。他默默地呼唤着她,眼前出现了母亲花一般姣好的面容,她永远都是十九岁!永远都那么漂亮、多愁善感。他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妈妈,妈妈,如果上天真的有灵,你就让鱼儿跃出水面,好叫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
水上游着的鸭群没有回答。
隔年荷花的残根败叶没有回答。
流水中倒映着寂寞的天空没有回答。
没有鱼儿跃出水面。
从水面突然出现的是一块块浮标,固定在长满菖蒲的湖水中,把他们拼在一起,一个个数过去,就是一幅完整的标语:
花家舍欢迎您
船靠岸边,谭功达看见河滩的沙地上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青年。她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下身是草绿色的军裤,腰束一根褐色的武装带,两根羊角辫,垂挂于肩窝的两侧,脚蹬解放鞋,看上去利利索索,又透出一股飒爽的英气。她是受公社指派来接人的。由于全船的乘客中除了披红挂绿的秧歌队演员外,只有谭功达一个人,他们很容易就搭上了话。
这个女孩看上去没有什么心计,甚至还有点孩子气般的天真烂漫。也许是天生的声带狭窄,说起话来莺声燕语,而且一见面就冲着他笑个不停。她问他是不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谭同志,谭功达点点头。随后谭功达问她怎么称呼,女孩笑了笑道:“你就叫我小韶好了,韶山的韶。”
她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眉眼有几分长得像白小娴,又有几分像姚佩佩。只是不像小娴那么矜持,也全无姚佩佩的阴郁和忧戚。这时,谭功达的心头立刻泛出一丝落寞和忧伤,仿佛每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都会在心里埋下哀伤的种子……那枚毛主席像章的小别针会不会扎到她肉里去?在胡思乱想之际,目光就渐渐地变得飘忽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小韶,发了呆……
小韶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上微微泛出红晕,赶紧从他手里抢过公文包来,轻声道:
“怎么了,您?”
谭功达这才回过神来,自知失礼,一时颇为尴尬。忽见她的嘴唇上涂了一圈黑紫色的东西,一时分不清是女孩的化妆品,还是涂了紫药水,便煞有介事地问道:
“我刚才在看你的嘴……你搽了什么东西?”
小韶“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
“什么呀,”小韶用手朝远处的桑林指了指,“刚才我来的路上,吃了太多的桑椹,你要不要吃?”
谭功达也笑了起来。两人说着话,沿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地,朝村子里走,不一会儿就走进了桑园。桑园中,有一条给行人踩得发白的道路,高大的桑树枝繁叶肥,虽说光线比外面要暗一些,但林间密不透风,反而更加闷热。谭功达隐隐感觉到,桑林间有人带着袖套在摘桑叶,可他只能看见这些人的腿和手,看不见他们的脸。
正走着,小韶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将公文包往谭功达的怀里一塞,说了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随后一猫腰,就消失在桑林中不见了。谭功达苦笑了一下,心里道:这丫头,大概是要为我摘一些桑椹来尝尝。没想到,小韶从桑树林中再次现身的时候,满脸都是汗珠,可手里却并没有他想像中的桑椹,谭功达道:
“我还以为你是去帮我摘桑果了呢。”
小韶笑道:“想吃桑椹,你自己摘不就行了?这儿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