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6/12页)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如出一辙的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匕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起风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舅太太作旗装打扮,挽着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作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像是银安殿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且看老太太作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得很久,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舅太太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胡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范畴。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当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北京老的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得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血花,身上沾满了棘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儿所难经历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改造的漫长生涯中,我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那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如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为什么不找外头的人来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的心诚,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么,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像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马和胳驼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货色,在那些眼花缭乱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宝贝,我是木命,带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污里巴几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眼光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舅太太把它赏给我,足见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这个珠子后来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很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做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太手里似乎没什么厘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学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舅姨太太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突出的眼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我就明白,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