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谁发言?”李头问。

半晌,张大鼻说了——

“顶棚上的水印儿象不象个驴鸡巴?”

大伙儿轰地看“驴鸡巴”,有的说象,有的说不象,有的说太长,有的说太扁。乱哄哄中李头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吼:

“鸡巴散会!”

临出门,李养顺怯怯地问李头,什么时候回家扛行李。李头眼一瞪,“扛个鸟!你来了赵四爷睡哪儿?睡你炕上去?明儿早晨照钟点儿给我上班来,你亲爸爸爱是谁是谁,你他妈是日本天皇,你也得在这捣腾破铁!”

后来他才知道,那封发往日本的信甭说中国,连朝阳区都没出就让人卡下来了。

他还是不服。

1972年恢复中日邦交,眼瞅着日坛西边那块地被圈起来,竖起沙杆,盖起楼房,装上铁栅栏,栽上绿草鲜花,飘起了太阳旗。他再也不能象儿时那样自由自在地朝那儿跑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清洁明亮的日本使馆大厅里了,地板亮而滑,象细木头拼的,让人不敢迈步。厅里没人,右侧有楼梯,左侧有沙发,周围有不少小门和书报架子。他有点发毛,后悔没让大摊儿一块来给自己壮壮胆儿。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才看清了,旮旯小桌后头坐了个女的,正低着脑袋写什么。他走过去,尽量把脚步放轻,把翻弄铁块的架式收起来。

一声“同志”刚要出口,一想不妥,跟资本主义的女人称同志,他成了什么人了。于是立即改口,叫“小姐”?呸,无产阶级顶厌恶的就是小姐太太,才子佳人,让外头人知道他李养顺进了日本大使馆没两分钟就变了味儿,算什嘛东西。挺作难。得了,索性来硬的。

“喂——”他朝桌子后头打招呼,理直气壮。

对方惊奇地抬起头,原来是个涂了一脸白粉抹了口红的老太婆,卷花儿头,珠子耳坠儿直晃悠,穿件不衣不裙的大袍,这打扮,空前绝后。他怕对方把他当成修水管、安玻璃、通下水道的,便赶忙说明来意。见那女人仍愣愣地朝着他看,想必是不懂中国话了,不禁有些失望,遂一字一板地说:

“我—是—日—本—人。”

“明白。”老女人用极标准的中国话回答,“战时我也在中国东北呆过,很让人同情哪!”

李养顺惊喜一进来便遇到知音,激动地请女人为这事多操操心,又问在日本福岛找中野和一这个人是不是很困难。

女人说,只要是上了户籍的,无论搬几次家搬到哪儿都能查出来,日本的户籍制度是世界最严密最完整的,要查谁只需打个电话就可以了,现在有些地方使用了电子计算机,那只是几秒钟的事,几十年前的人也能查出来。又说,没想到当年留在中国的日本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更没想到会在使馆里见到他,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请您随我来。”女人说着领着他款款地上了二楼。楼梯拐角的墙上挂了一幅字,完全是用墨汁甩上去的,又洇开来,象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又象个没有圆点儿的大句号。他想,日本人也是怪,连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往墙上挂,真不如家里那幅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好看呢。

来到二楼,女人让他坐在沙发上等。厅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地上有地毯,墙是木头板儿的。楼道里安了个曲尺型柜台,专门办理护照签证事宜。眼下,柜台里外个人没有,看来这儿的买卖也不咋地。女人进去了,半天没出来,他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等。

窗外,白炽的太阳猛烈地照着,树上的蝉扯足了劲儿地嘶叫。外面正值盛夏,房内却清爽得如同立了秋,他又嗅到了“日本味儿”,站起来朝外看,以图能看见石碑后头的“秦香莲”,下头是一片绿,新栽的小树已经枝叶茂盛,柏油马路上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小车缓缓走过,扯出长长的嗓门:

“小豆冰棍——”这个窗户是朝南的,他的媳妇和孩子在东边,看不见。走回来又坐进沙发,用屁股使劲往下压了压,挺软,这东西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里头有个漂亮的女学生米拉.葛拉妮让德国少校汉斯.斯多斯杀了,斯多斯坐的就是这样的沙发。因为没的可看,翻来复去就这么几部外国片,《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都看腻了,不光人名记得住,连里头的主要台词儿都背得下来。他用手轻轻摩挲着沙发面子,面子是皮的,细而软。右前方从地板里伸出个高脚金属小碗,两尺多高,不知作何用场。往小碗里瞅,净是烟头,遂明白是作烟缸之用,却又立即为烟灰如何倒出费了一会儿脑筋。茶几上搁着画报,洋文的,色彩鲜亮,印刷精美。一条女人的腿,精光,大腿根处有一辆汽车,开车的爷们儿正从车里探出脑袋打招呼……他赶快收回目光,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红卫兵上这儿来破四旧一破一个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