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接下来是李养顺,还是当年闯大使馆的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摇晃着膀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举起他妈夹鞋样子的那本书对着镜头让人家照,嘴里却说:“见不见得着我爸全在其次,关键我想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把我生母和我丢在中国东北不管,这种做法究竟够不够个爷们儿。我这个人爱认死抠儿,干什么都不愿半道搁车,这辈子不把我日本爸爸的身份闹明白了我死不闭眼。诸位看看这本书,当初是他留下的,他叫中野和一,有谁知道他和妈的事儿请给我个信儿,地址中国北京日坛南营房八甲57号。我寻父亲是出自于当儿子的责任,乌鸦还知道反哺呢,何况我这七尺高的汉子。父母总给了我生命,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现在我也有了孩子,体会更深了,中国妈不容易,日本妈就容易么?容易也不会把我给人了。听我中国妈说,在中国东北芳井囤的老玉米地里,我日本妈把我交给中国妈时差点没晕过去,不疼我她能那样?”

李养顺可真是充分利用了这点时间,那张嘴吧吧儿地不停,他忘了这是日本电视台,观看的是日本观众,直到信号一响他才住了嘴,于是他那一大通即兴演说全等于白搭,亚赛给日本人上了几分钟北京话的语感课。

郑丽荣的心里擂鼓一般。李秀兰和金静梓完了就轮到她,她紧张得小肚子一阵阵发紧,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她没有孙树国的沉稳干练,也做不到李养顺般的口若悬河,她顶

担心的是自己在摄像机前头会不会发蒙露傻,要那样真够丢人的。一家人过得好好儿的,自己却来这儿认什么亲?眼看该收秋了,却丢下男人和一帮孩子,让屋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秋风一刮,东北立时就飘雪花儿,北风来得比啥都快,虎儿冬天的毛窝窝还没着落呢,当妈的却坐在一帮男女中烤电,让人家卖牲口似的一头一头拉出来蹓,就差掰开嘴看看牙口了。罢了,回呀,在这儿耍啥怪哩。想走便不坐着,正要往起站,被“红嘴唇”自然又不露声色地按住了,好个节目主持人,两手搭在她的肩上,手指虽是玉简纤纤却极有力气,压得她竟动弹不得。

李秀兰在镜头前演戏。

“……日本,我的祖国,我日夜思念着的地方。这里有我的家乡,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姐妹兄弟。我爱这里的山,爱这里的水,我是这山与水的结晶,是大和民族的后代。祖国,你失散多年的女儿回来了,妈妈,孩子在这里向您发出深情的呼唤;妈妈,孩子想你——”

郑丽荣对李秀兰佩服极了,不愧是在大城市里锻炼出来的,这通发言真够精彩绝伦,末了声调挑得那么高,拉得那么长,特别是手式的配合,就象虎儿打远处跑来朝她怀里扑,让她的血呼啦一下子全涌上来。也就是李秀兰有虎儿这两下子吧,搁她不行,大概下一个金静梓也没这本事。

李秀兰的发言博得“花格子”导演的赏识,翻译小姐也翻得格外流畅利落,特别是在她呼唤妈妈的时候,有几个日本工作人员竟抹开了眼泪。李养顺在下头小声说,如果李秀兰把宋晓英演的那个日本女人找妈妈的电影里边的那首“妈妈,再看看我吧”唱一遍,那样会更精彩,明天准会有100个老太太跑来认亲。

随着金静梓的出台全场灯光为之一亮,在什么情况下她也是个不容置疑的美人儿。“花格子”让摄影师将镜头拉近,给了一个眼睛的特写,她向镜头点点头,露出似隐似现的笑。

“我叫金静梓,日本名字叫静子。1945年8月,我的养母在中国当时的兴安南省葛根庙的死难日本人中发现了我,当时在场的日本人已经全部死亡。死者中可能有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可能没有。但是我却活下来了,或许得力于生母的有意掩护,然而我今天之所以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更则得力于养母的精心教养,我是在日本母亲、中国母亲共同爱抚下成长起来的幸运儿……”

金静梓的娓娓叙述抓住了大家的心,一切都象漫不经意,脱口而出,而又将所有的线索贯穿起来,明晰地托给观众。最后,金静梓抖出绿底白钩的包袱皮,镜头摇上去,包袱皮的图案充满了整个画面。

郑丽荣的出场是以哭开始的,拿小手绢在眼睛上来回地擦,手绢上的花是只啃萝卜的白兔,是虎儿的,看见了手绢她就想起了虎儿,闻见上头淡淡的奶味儿她就想哭。她走了,虎儿夜里睡觉摸谁的奶?还不哭死?一蹬上奔哈尔滨的长途汽车她就觉着不对头,怎么能跟男人跟孩子分开呢?虎儿在他爹怀里哭着扑她的时候,她简直要从车上跳下去了。走得越远,她越体会到对那块土地的眷恋,越感受到对那个在土地上勤劳耕作的家族的思念。这眷恋,这思念随着距离的加大,时间的拉长越发强烈,竟搅得她神魂不安,达到不可遏止的地步,特别是现在,在灯的烧烤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她被“花格子”吆来喝去,又被示众一样地暴露在万千电视观众前,更是那般地渴望回到诺敏河边的恬静田园中去,回到那散着清香的玉米、大豆的拥抱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