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上头准备提我当革委会副主任呢。”他很激动,一双眼得意得直翻,要不是有眼眶挡着,黑眼珠得飞出去。“我一当上主任就把你调出来,当厂卫生员,专职的,坐在医务室里不用晒太阳,就管抹红药水儿。”
那架势,居高临下,整个儿一个救世主。别说现在没把她调出来,她还在这儿抡大杈,真要调出来了,当了他理婭中至高无上的抹红药水儿的,丫挺的那对眼还不知怎么飞。
“德性!”
嘴上这样骂心里也确实这样想,他以为她高兴,瞅瞅没人,搬过她的脸亲了一口。
呸!她知道,为了这副主任的位子他费了多大的心思和力气。
“成天看这蜜蜂窝都把人闹傻了,魂不守舍。”他说,“指望将来还能411友谊医院?现实点儿吧,那儿是涉外单位,不根红苗壮能上手术台?”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天早晨我上班,把马路上的女的挨个儿瞅,数了530个,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我的老婆岂止百里挑一……”
大老爷们儿骑车看女人,过一个看一个,甭管跟谁比,哪怕跟他姥姥比呢,也够丢份的,她默默地端起那缸子清凉饮料使足了劲儿朝远处扔去,缸子飞过7个一号大缸,砸在革委会办公室的窗台上。她笑笑,“挺准。”他说。
恼他又离不了他,关键时刻他挺管用。
爱他又不爱他,没他又得有他,中国人的爱情与婚姻往往跟现实结合得挺紧。
金静梓慢慢地踱过小石桥,池里的大红鲤鱼追逐着她的影儿将小圆嘴讨好地拱出水面,一张一合地象对她说什么。她揪了个草棍丢下去,鱼们扎在一堆将那根棍儿顶起多高,又抢橄榄球般簇着草棍儿钻到睡莲底下去了。从来没这么闲过,在国内,日日盼着礼拜天,星期日在一周的7天中闪烁着诱人的光辉,让人愉快舒适又悠闲自得,这大约是有6天的紧张工作为陪衬的,所谓生活,也该是工作与假日交织而成的,二者才各有所得。如果生活中取消了工作,光剩下假日,这假日便也黯然失色了。她想起那些在她手下出世的红朴朴的婴儿,想起那些闪着耀眼光泽的止血钳手术刀,想起那来苏、新洁尔灭与血腥混杂的妇产科特有的气息,想起并不招她喜欢的苏斌,一种淡淡的忧愁从心头掠过,孤寂中的悲哀,落寞中的冷颤,使她的心情沉重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小白塔无言地站立在花丛中,在沉默忧伤的母亲身边站立着沉默忧伤的她。
头上是深蓝深蓝的天,台风刚过,大团的云飞快地朝东跑。东京湾吹来湿热的海风,咸中带着苦涩,很有点翻腾酱菜缸的感觉。隔着铁栅栏院墙朝街上看,马路对面的小楼门口坐着个小男孩儿,他正对着电线杆发愣。阿美告诉过她,说对面是一户韩国人。后来她才闹明白,日本称为大韩民国的,中国则专指南朝鲜。她问小孩在看什么,小孩很生气,说是把他的小红嘴儿惊飞了。她直道歉,说一会儿红嘴儿还会飞回来的,小孩子的脸才稍稍好看了。她问,电线杆上那么多麻雀为什么只肴中红嘴儿的。小孩说紅嘴雀儿是从他的家乡西归浦飞来的。她问西归浦在哪儿,小孩说是韩国济州岛南部的一个小镇,离日本福江岛最近,红嘴儿们常飞来飞去,能飞到东京特别是能飞到小山町的一定是他在家乡的老相识,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了。
小东西也知道思乡呢。金静梓问:“你干嘛从西归浦来日本啊?”
“找妈妈呀。我妈妈在日本。”孩子的日本话中明显地带有“噜噜”音,语法也经常倒错,跟金静梓的半吊子日文很般配。
“你是从中国来的吧?”小孩歪着脑袋问。
“是哪!你知道中国?”
“知道。那是个很大的旧木头盒子,上头有五只蝙蝠。”
金静梓搞不清小孩何以把中国认作木头盒子,凭她的日文水平又怎么也讲不清中国是一个多么古老多么辽阔的国家。想了想,她摸出兜里印有天坛祈年殿的手帕,拎着两只角让小孩看,说这是中国的一间房子。孩子隔着栅栏看得很仔细,又问是不是她住过的房子。她说不是,是老天爷住的。孩子问老天爷是谁,她说是神。孩子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上帝了。
路边走过一个撑洋伞的妇女,皮肤白净,眼睛细而弯,仿佛带着笑,象电视里的阿信。女人显然被栅栏内外的对话吸引了,跟金静梓打了招呼也凑过来看上帝的房子。小孩子对她用不熟练的日语说中国来的姨姨把他的红嘴儿吓跑了,他很担心它们会不再来。女人说吉冈家的静子姨姨不是有意的,鸟儿们不会怪罪的。
金静梓奇怪这女人怎么却道她叫静子。
女人说:“静子小姐回来的事报上都登了,哪能不知道。见过小姐的人都说小姐是美人儿,今天有幸一睹芳容,果真名不虚传,更没想到还是这么一位随和温顺的小姐。”女人说自己叫楠田枝里子,住在斜对门6号,与她是近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