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半夜,风大了,带来了海的涛声。糊着白纸的外廊拉门被吹得呼呼作响,风铃发出近似疯狂的叮当。
“风好大研,”梦莲靠紧了丈夫,“怕是要变天。”
“院里没什么东西吧?”
“没有……唉呀,妈的衫子……你没收?”
“我怎么会。”
梦莲一下坐起来,披上衣服要出去。
“算了吧。”李养顺拉了她一把,“留神着凉,现在气温下降得厉害,这会儿大概到不了10度。”
“可不,还不到8度呢,寒流过来了。”她探着身子看墙上的温度表,“得给妈把暖气炉子点着。”说着她爬出了温暧的被窝,从储藏室抱出了煤油取暖炉。寒气很快袭透了单薄的线衣,她哆嗦着点了火,蹑手蹑脚地拉开婆婆的房门。
婆婆象个婴儿一样趴在褥子上,棉被被踢得老远,只穿一件单衫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晾在寒夜中。她拽过被子给婆婆盖上,触及婆婆身体时,感到温度很高。于是整顿着老太太躺顺了,在她的腋下塞进一支体温表。
“他爸,妈好象不舒服呢。”
一会儿,李养顺披着衣裳进来了。
“39度啊!”梦莲把体温计又凑在电灯底下看了一遍,“不会死吧?”
“恐怕得叫大夫。”
梦莲弄了块湿毛巾,敷在婆婆额头上,又拉起胳膊数了数脉搏,心跳很快,呼吸也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的,喉咙里呼呼作响。
“我找大夫去。”李养顺拉门便走。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么。”
李养顺抓了抓头皮,“我老想不起使电话。”
梦莲将野坂医生的电话号码找出来,李养顺拨通了电、话,说了病情,野坂说立即就来。
梦莲心里充满愧疚,不该在这种天气给婆婆洗头,也不该在头发没干透的时候让她睡觉,最要命的是让她在外头晾了这么长时间……一转脸,却见房角的卫红蒙着棉被睡得正香,心里便有些气。
野坂来了,后头还跟着护士。
“什么时候发病的?”他一边在婆婆的胸口移动着听诊器一边问。
“啊,是刚刚……”梦莲吱吱唔唔,因为大夫一问,她立即想起婆婆将来有个三长两短,亲戚们万一要追究起责任来她总不能说是“不知道”吧。
她的心怦怦地。
“痰已经生成了,看样子时间不短了啊。”大夫用左手扣击右手,婆婆的胸腔发出沉浊的低音。
“是这样么?”梦莲几乎要哭出来,“您看她会不会……”
“立即注射安基莘青霉素。”野坂吩咐护士,然后对李养顺说:“很严重。急性肺炎,心脏也很弱了。按道理应该马上住院治疗,可是老夫人这把年纪怕也经不住搬来搬去的折腾了。”
“无论如何还是请想組办法。”
“作为家庭病倉处理吧,给病人输上液体,家属负责观察,有情况立即往医院打电话。”
只好这么办了。
送走了大夫梦莲才想起该给厢房的次郎通个信儿,便拉起了酣睡的卫红。“奶奶病成什么啦,还好意思睡觉?挺大的丫头屁事不懂。”卫红极不情愿地坐起来,“人家昨天11点半才下班,刚睡了几个钟头啊……”一抬头看见吊着玻璃瓶子的奶奶和父亲焦急的脸,不言语了,穿上衣服去敲叔叔的门。
很快,贞子跟在卫红身后过来了,说次郎很累,才睡着,她没有叫他。问了病情,陪坐在婆婆身边,直到天亮才走。
一夜刮风,外面飘落着雪花。气温还在下降,屋里由于生了暖炉也并不太冷,但梦莲总感到日本房子五风楼似地四面透风,那些单薄的纸门哪有北京的青砖灰瓦小屋结实。她在婆婆头部支起三儿用的活动书架,挡住了从四面八方,从搞不清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嗖嗖小风。
“贞子。”
婆婆睁开了眼睛。
“妈,您好点了么?”梦莲赶忙俯在婆婆身边。
听到汉语,老太太惊奇地四下寻找,梦莲从未见过婆婆这种眼光,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清醒的眼光。
“他爹!”
她直起身子朝隔壁喊,婆婆也将头转向隔壁。
李养顺和孩子们跑进来,见母亲睁开眼睛,李养顺高兴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的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睛却一直不离开李养顺。
“妈,我是太郎。”李养顺一字一字慢慢说着,“40年前您寄养在芳井囤的太郎。”
这回,母亲开口了,用汉语清楚地说:“芳——井——囤,太郎——依豆……”说着吃力地抬起了手。
“妈——”
李养顺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将脸贴在母亲胸前失声痛哭起来。来日本这么长时间了,母亲今天才认出自己,这个被称为祖国的陌生国度今天才认出了他。
“有没有点吃的?”母亲仍是一口中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