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集(第18/36页)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192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欢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窝、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近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笨嘴拙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