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集(第3/36页)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硬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实施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啰唆当作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灵魂。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孤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丢失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