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诗中的画意(第2/3页)
《渭川田家》是农村生活的描述,可是这种描述与农业伦理关系不大,而是描写一个人在土地里的自在与随意的感觉。“斜光照墟落”,黄昏的时候太阳光很斜了,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村落。“穷巷牛羊归”,一个小巷子里,牛羊在回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那个老翁站在那边念叨着他的孙子早上就牧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老翁靠着一个手杖,在用柴编成的门边等他的孙子回家。这些画面很像纪录片。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山鸡叫的时候,麦子苗开始发芽了,这是讲季节。你不必那么担心这个世界上没有规则,没有秩序,大自然当中本来就有秩序,山鸡叫了,就知道麦子已经抽芽了。看到蚕眠,就是蚕要结茧了,桑叶就没有了。这是在讲自然规律。
王维把我们带到自然规律当中,安慰我们人世的幻灭繁华没有那么重要。大自然本来就有秩序,只是我们有时候不安静,看不到这个规则。王维用文学把我们带到了自然面前,让我们知道水原来就是云,云碰到冷又下雨,变成了水,这是一个循环。我们希望自己是云,不要是水,是我们自己在分别。在佛教因果中,水与云根本是同一个因果。我们要的与我们不要的,是一个循环。
“田夫荷锄至”,王维住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特殊分子,他是做过官的,是知识分子,这个地方大部分人是农民,农民扛着锄头跑到他家,然后就聊天。两个人靠在门口,“相见语依依”。这个是我在乡下常常看到的景象。我在巴黎的时候住在一个宁波老太太家里。宁波老太太在那边住了十几年,不会讲法文。有一天我听她一直在讲宁波话,觉得很奇怪,难道这边还有一个宁波人?她的宁波话我听不懂,跟她沟通非常困难,每次都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她讲了好几个小时,我很好奇,就把窗户拉开,看到她跟对面的法国老太太在聊天,那个老太太讲法文,她讲宁波话,她们这样聊了好几个钟头。那个时候我就想到王维的“相见语依依”。王维与那个田夫没有什么共通语言,两个人出身不同,世界不同,可是也可以聊。生命到了某一个状态,就没有区分了。在王维的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是他生命的宽阔与放大。
王维进士出身,做到高官,但此刻的他真的与田夫完全一样。我觉得他经营的不是山水,而是他自己的心境。“即此羡闲逸”,这个时候才开始知道闲逸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他原来不是羡慕那个洛阳女儿吗?现在竟然羡慕闲逸。“怅然歌《式微》”,还是有点感伤,因为前半辈子没这样过,所以唱着《诗经》里面的“式微式微”,这是一首劝人退隐的歌,可是以前没听懂。以前只是拿它去考试,虽然中了进士,可是没有真正懂过。
《送别》也是王维很重要的一首诗。“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没有人会不懂这些诗句,可是也许很难体会王维写这首诗的心境。这里面写的是知识分子进入官场之后的告别,在唐代文化中,终于产生了与政治告别,与繁华告别,去找回自己。“下马饮君酒”,还是延续着《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气为君饮”。今天还是能喝一杯酒,可是喝完就走了吧。没有了之前巨大的热情,可是看到了生命更长远的可能性。
我们再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棒的两个句子。“明月松间照”,月光照在松树之间,“清泉石上流”,泉水在石上流。很简单的诗句,简单到让写诗的人生气,因为我们觉得写诗是要很用力才行的。可是王维曾经用力过,他写《洛阳女儿行》的时候非常用力,现在回到自在了,自然不需要那么用力。“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首诗是写给朋友的,当时大概很多人都想结交王维这样一个人。
再来看《汉江临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这首诗是在描述一个风景,里面有两句比较重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两句诗在美术史上影响很大,因为“江流天地外”,使中国的绘画出现空白。我们看到一条河流,一直流,一直流,然后远到看不见了,到了天地之外。比天地还要大的空间,就是空白。山是什么颜色呢?绿色?蓝色?怎么画你都觉得那个颜色一直在变,因为山最美的是颜色会跟着光线变化,山色最美的地方是在有与没有之间。看到这两句就知道中国绘画要出现留白,水墨画也要出现。唐朝的绘画都是彩色的,王维的诗却预示了墨色要战胜彩色。后人提出来“墨分五彩”,“有无中”与“天地外”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派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