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李商隐(下)(第3/3页)
比如台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意象用得多的诗人像洛夫、商禽,一般人不是很容易进入他们的诗歌世界。郑愁予的诗很多人都喜欢读,因为他没有用到那么复杂的意象。李商隐意象用得极好,我觉得他是中国诗人用意象用得最好的,可是他又不会固执地用意象。当他讲“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完全是用白话书写,就是说这个情感可以变成一生一世永远的回忆。“此情可待”,是讲前面的庄生迷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月明和蓝田日暖。“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他在讲盛唐,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华丽,可是回忆的时候这些就变成了华丽。真正的华丽是在回忆当中才发生的,真正身处华丽当中的人反而没有感觉。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回忆自己的生命,都有这种感觉,想想自己的初恋,想想自己某一次很重要的生命经验,大概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甚至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可是在你的生命里面,这是会反反复复被怀念、回忆的一个部分。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可以看到李商隐把晚唐经验做了一个最好的类比,而且从个人私情的经验,扩大到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投射的生命体验。我绝不认为私情文学只属于诗人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私情的部分,这才是重点。我们一直认为大爱的文学,大家都可以进行自我投射,其实不见得。《石壕吏》中有大爱的经验,可是如果我们没有经历悲惨的战争,有时候也进不去,反而像这种私情经验,多多少少一般人都会有。分辨大爱与私情,认为私情文学都是个人小世界中的东西,别人没有办法参与,是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对私情文学很大的误解,每一个人都有私情,私情部分扩大起来,力量更大。《锦瑟》这首诗全部在讲私情,可是这种私情经验,大家可能在自己的生命里都多多少少有过感觉。“此情可待成追忆”,每个人大概都觉得可以用在自己的身上吧?
李商隐直接把生命的私情部分扩大了,扩大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大家可能会觉得李商隐是一个典故用得极好的人,可是我也要提醒,如果不知道这个庄子的典故,不知道望帝的典故,读这首诗,文字本身的感觉也是可以传达的,所以我觉得象征诗派非常特别,可以把一个典故的艰难转成文字的迷人。假设我不知道庄子的故事,可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迷蝴蝶”三个字已经形成很特别的意象,因为它非常华丽,而且有一种视觉上的美感。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最后一个女子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手上就是拿着蝴蝶的尸体。这是种很奇怪的经验,它是华丽,同时又是死亡,所以李商隐用迷惑、迷失、迷恋,去总结这样一个很特别的生命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