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综合与模仿(第5/6页)

印度老了,印度在继续。现在印度所有需要实践的规范和技术都来自国外。即使印度人具有自己文明成就的观念,也基本上是十九世纪的欧洲学者教给他们的。印度自身没有能力重新发现并评估自己的过去。它的过去与它联系太多,仍然生存在仪式、律法和巫术之中—那种蒙蔽了反应,甚至埋葬了探索观念的复杂的本能性生活。现在印度绘画有印度学者在做研究,但即使在受过教育的人那里,绘画之道仍然大致是图解之术,是认识神祇和主题的方法。一个是新近死亡的传统,一个是不变的信仰。创造性就这样丢失了,无人注意。

印度盲目地生吞了它的过去。要理解那个过去,印度不得不借用外国的学术规范,于是就同科技一样,其外国根源显露无遗。印度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工作,但欧洲历史研究方法源于特定的文明,有着自己的人类状况与发展观念,不适用于研究印度文明,被遗漏的东西太多了。政治或王朝事件,经济生活,文化趋势——欧洲方法很少对此加以说明,它将印度等同于欧洲,结果这种尝试是不成功的,对于印度文明的起源和终止、短期繁荣、长期停滞、人永远被本能生活所左右、持续转向野蛮主义的倾向,它说了一堆废话。

带着民族主义情绪的历史学,带着数学统计和图表的社会学,这些借来的规范仍然是借来的。它们没有给予印度任何一点自我的观念。印度不再拥有其艺术,同样不再拥有其历史。人们能具有一点历史观,也可以从外国资料上引证一些事情(这是个所有印度人都诟病不已,却又都与其同流合污的习惯)。但要了解印度,大多数人则反观内视。他们求教于自身:他们自己的过去,他们种姓及宗族生活的本质,他们的家庭传统。他们从中发现了他们认为正确的印度观,并且依此行事。

印度的报纸反映出了这种视野的狭隘,反映出了探索和所谓人文关怀的缺失。审查时期之前,印度报纸的活跃景象(外国观察家如此称呼)仅限于社论版面。其他版面上则主要是公告、传单、对讲话和集会的报道。印度新闻没有发展出报道的传统,它报道印度就像是在报道外国。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七日的《政治家》里,一则非头条新闻是这样说的:

女人投井自杀:据警方消息,最近在距离孟加拉六十公里的辰纳普特纳,一位妇女把她的两个孩子扔进井里后投井自杀。

“最近”!可这就是全部,警方公报就是这些,没有派出记者采访报道。以下摘自一九七五年十月四日的《印度时报》:

警方昨日在穆扎法纳伽表示逮捕了一名“眼科大夫”,此人在二月做了七十例眼科手术,导致二十人丧失视力,多人重伤。此人系一个毫无外科手术知识的印度传统疗法医生,他向贾尔干地方的病人许诺说可以给他们手术折扣。

就是这些,文章结束;明天也不会有更多报道。

种姓视角这种远离我的东西仍距我很遥远。印度报纸则以一种印度的方式诠释着它的作用。报纸不是努力让印度触及自身,它不知该如何做到,也不觉得有必要这样做。在新闻自由的年代里,报纸毫无监督作用。远离社论版的政治火海,它再无关心的事情。印度只是其背景,印度在持续。揭露比哈尔邦德罕巴德区煤矿工人被高利贷主及其打手恐吓这件丑闻的是在孟买发行量很小的左翼报纸《经济与政治周报》。“紧急状态”后不久,政府就宣布逮捕了两三百名放高利贷者。这在印度的日报上同样只是一条简单的机关消息。没有报纸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没有报纸觉得这件事重要,没有人去调查政府的这项宣告。只是在后来,加尔各答的《政治家》才发表了一篇报道,其中似乎能感到记者下了德罕巴德的一个矿坑。一段“华彩”篇章,以个人历险的语气吸引人,一段印度式记述,矿工只是背景。

“紧急状态”之后,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政府命令报纸的视线远离政治,集中于社会问题上。要求报纸深入进行“调查报道”—这里用的是借来的词汇,应该说,印度报界有关印度的新闻从未像现在这么糟糕过。最近几期的《印度画报周刊》(在“紧急状态”前的编辑方针就很大胆)发表了一些关于契约劳工、童工、童婚的特别报道。报界终于开始向印度展示印度自身了,但它却是在强迫之下这样做的。这是“紧急状态”下印度的悖论之一,这种悖论令人们难以对“紧急状态”进行评判。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但结果却可能是积极的。报纸失去了政治自由,却扩展了其解释功能。

报纸最终同技术一样,可以被塑造成印度需要的样子。但法律呢?这是个被尊崇其他价值的其他文明遗留在此的制度,它怎么能带给印度公正,又如何在印度起到法律那种不断再评价、不断改革的作用?摘自《印度时报》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