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七章(第2/5页)
爷爷家是空的,大概前些年租给什么人住过,扔着一地人家不要的破衣服破鞋子破花盆和一个破床垫子,一股子霉味儿。我一进去看见正对外屋门那间把阳台打通显得极为狭长的小房间,就知道我梦里来的是这里。这间带阳台的小房间过去放电视和沙发,是一家人晚上见面的地方,我开口说话就叫电视屋,后来一家人都跟着我这么叫,没人再叫客厅。阳台没打通前里外窗台上摆满奶奶养的花,像一个隔出来的花棚。窗子上挂着晾晒的衣物,窗子外一年四季永远放下蓝白条纹的铁架子遮阳伞。爷爷就坐在屋里沙发上向外张望,奶奶不在就磨蹭进去拿着大雪碧瓶子给花一天浇好几遍水,奶奶经常大喊他把花浇大了沤黄了。他那时只得过一次脑血栓,行动还没有后来那么困难,但一坐一起进出阳台也很迟缓。
阳台打通了花都变成摆在屋里,少了一道门,光线没了还可以开灯照明,那个角落就成了爷爷的宝地,专为他摆着一张椅子。早上我上学爷爷就坐那里,中午我放学,爷爷还坐在那里,一边读报一边等饭,遥遥地朝我微笑。下午放学也是同一个情景。爷爷会在那个角落坐到开晚饭,才向前伸着两手撅着屁股慢慢离开椅子站起来。奶奶不许我和阿姨帮他,要他自己锻炼起立,有时我们一帮女的就围在他旁边看,一边议论他一边鼓励他。爷爷这时的眼神就很慌张,保持平衡的双手就像要抓人,我一般站在最前面,奶奶就会把我往后拉。奶奶说,一有人他就不会站了。妈妈在家就会帮爷爷,叫我也去帮爷爷,说别叫爷爷在那儿“现”了。有时爷爷站到一半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浑身弯着伸着双手定在半道,周围一个扶的东西都没有,确实够现的。越是有爸爸在他越容易这样,爸爸从不帮他,也不围观,顶多隔着门瞅一眼就扭脸走开,有这一眼,爷爷十次里五次还就真站不起来了。
我老觉得爷爷有点怕爸爸。爸爸一在,他就紧张。他们俩较了很多年劲,从我记事他们俩就在饭桌上吵架,爷爷不管说什么,爸爸准不同意,俩人就开始,爷爷一定拍桌子,爸爸嘴还不停。后来爷爷拍不动桌子了,爸爸就跟奶奶吵,奶奶不管说什么他准讽刺她,到我离开那个家离开北京去美国他们还在吵,一吃饭就吵,但奶奶已经明显吵不过爸爸了,饭桌上最后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慷慨陈词,非得我制止他。
我一开口,全家人就笑了,爸也笑了。爸对我是永远的好脾气,话头上虽然也不让我,有来句必有去句,但不是那种不许人讲话拿口气声浪压人的。爸看我的眼睛是温存的,欣赏的,我对他突然一言以蔽之,他比谁都高兴,跟旁人一起大笑。这时妈就说,这种人只能让他女儿治他。我那时也是不靠谱,还不懂爸和女儿的关系,每次饭桌上的战争都是我来摆平,不免沾沾自喜,一次当众宣布:咱们家数我威信最高。遭到全家人的哄堂。爸捏着我脸蛋说,胖妞,我是让着你,你还挺臭美,就你那两下子,想说过我,还且练呢。从此我这话把儿就算落我爸手里了,放学一见我扭搭扭搭进门就说,咱家威信最高的回来了。爸为这事乐了好几天,对我说,咱家不是你小学的班集体,谁威信高大家就听谁的。你说话大家爱听是因为全家人都喜欢你,因为你是咱家的开心果,以后出去可别说自己在家威信高了叫人笑话。我听了爸的话也臊了好几天。
我一进屋就听见当年的笑声,那个梦就从墙上慢慢走下来。空屋子里又摆满了花,隔壁传来邻居家装修的电钻声和夏天唧鸟的叫声。我想起这是大大死的那一天,我们正准备吃晚饭,饭桌上有烧排骨,鸡蛋炒西红柿,肉末炒粉丝,还有一大碗冬瓜汤。这是奶奶家的看家菜老几样。阿姨正在摆筷子。我正在看动画片。爷爷刚站起来。电视屋的电话铃响了,奶奶一溜小跑进来接电话。家里来电话一般都是找她,病人呀同事呀她的妹妹们呀。爸妈不在剩下我和爷爷阿姨三个人谁会来电话找我们呀。最怕正看着动画片奶奶在一边接电话了,掐着嗓子像小姑娘一会儿还格格格乐。这次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接着给爸拨电话,爸和妈正在来的路上,只听奶奶说了个医院的名字叫他和妈直接去。话没说完奶奶就变了哭腔连忙拿手捂住嘴望着目瞪口呆的爷爷说,方语胃突然疼送医院了,我去一下看看。奶奶换了衣服匆匆出去,临走时叫我们先吃饭不要等她,给她和爸爸妈妈把饭留出来。
天黑不久妈先回来了。爷爷坐在电视屋看电视,把着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一听见门响就扭头用一只好眼睛盯着人。妈进门的时候一脸假笑,说大大没事,挺好的,爷爷放心吧。叫我也别跟着混,回屋写作业。妈在我旁边坐下看我写作业一声不吭,我问她爸爸呢你怎么不吃饭都给你留了。她说过会儿的,过会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