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第4/6页)
咪咪方:又是女人,我都听烦了。
老王:梦中情人,不是比喻哟,是真的——连续一个人,四十年出现在你梦里,有面容有身体还有对话还有性爱,就是光线暗点,颜色暗点,是不是也可以当真?你当不当真不要紧,反正我当真,你父亲当真。2004年和一个写作果儿聊天,她结了婚,但是感到从来没像样爱过一个人。我正在犯痛风,只能吃奶制品。她说——指我这痛风——你终于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东西了。回来想,越想越觉得这话够损,但也是实情,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一身病。
咪咪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老王:其中一个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咪咪方:真够深的。不是指人性吧?
老王:不是。你要不要盖上点?
咪咪方:不用,不冷。我也觉得不是,光人性多不牛逼呀。是指灵魂吧?
老王:是吧。
咪咪方:为什么这种口气——是吧?
老王:不想正面回答,因为灵魂太容易误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一听灵魂就吓得要死。
咪咪方:我不会光听听就被吓死。我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风声像在山里,像一个小孩在赶路。
老王:听哪种——王氏的还是方氏的?你姓方,先听方氏的吧。先天存在的,至少存在了一百亿到一百五十亿年,大于人,大于生命,大于星际,小于原子,小于夸克,目前不被任何人类的观测方式所测量。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可见也没有内禀质量,光子是它最好的比方。不能肯定的是它到底有多少种呈现方式,还是所有的呈现都归于它,哪一种才可称其为本质还是表面即本质?
咪咪方:前半句像宇宙,后半句像说无。
老王:站在人的立场很难理解。
咪咪方:那站到哪里理解?我们还能是什么?
老王:只要不是人了,就可以是任何方面,谁说我们非得是人来着?你首先要抛开一个观念,不能想灵魂为人所拥有,只是人的一个精神凝聚,像苹果的一个核。你要这么想,灵魂独在,纵横宇宙,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乍然一现,这么讲也不准确,让我想一想,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临时外泄?不明出走?一个梦?都不准,都把人抬得太高了。因为我们是人,总是要把自己放在自我感想的中心,其实对灵魂来说,还有很多经历比曾经为人要重要得多。
咪咪方:比如说呢?
老王:比如说宇宙诞生,比如说恒星死亡,比如说黑洞逃逸。这么说吧,人,只是灵魂的一次轻微扭曲,一次轻微受困,一次感冒——说感冒都大,一次毛囊发炎,长了个青春痘。本来自由来去,无所不在,忽然跌了个跟头,掉在地球上一个人家,再睁眼成了个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被人教导学做人,受人辖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讨生活。走路靠重力,说话靠空气振动,视力限制在巨观世界,远不及十里路。听力限制在巨响,真不过二百米。拖着个软身子,吃生命维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动,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风也吹得你,雨也打得你,太阳也跑到你头顶充老大。笨拙虚弱不明真相地度过几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向悲哀,哀之又哀,走进坟墓。转瞬之间爬起来,立刻忘了这一个跟头,就像从来没坠落过,又一笔怒放开来,无穷大无穷细微地躬身充满宇宙。说躬身只是一个比喻,是说我们那当时——从来的态度。什么看起来都很短暂,什么过程也不产生结果,什么态也不必表,只需要谦虚地站在那里。谦虚和站也是比喻,呼应躬身,是拟人,其实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形体,只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注视。
咪咪方:有自主意识吗?
老王:这是我不能肯定的,因为我只有两次很短暂地达到灵魂状态,老王这个身份是消失了,但是还有意识,似乎是另一个自我的意识,我不能分辨,下来也糊涂,不知道这个意识是不是也是一次划过,再下面还有什么出来。因为我从未消失过自主意识,所以我倾向于有自主意识。你用自主意识用得好,因为确实不同于自我意识。当年方言就和一个朋友为此产生过争论。朋友少患难症,长年徘徊在生死线上,正经人里也就是他能聊聊死亡。
咪咪方:什么叫正经人?
老王:只关心人的,只关心人类的,一点人文精神就把他充满,比拜金主义照看的面儿稍稍宽一点,但还算正派的人。
当年一次大家一起吃饭,方言谈起自己的空中注视——当时我们都还在初期经历的惊诧中,对此还没有太多认识,所以也不称之为灵魂之旅什么的,不好意思的,只说濒死体验,也是请教的意思。方言说自我消失了只剩一个注视,朋友问他,谁在注视,注视什么。方言说都融为一体,朋友说还是有一个观照,有一个注视与被注视,有一个此与彼,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你就否定不了自我。后来就争论“注视”这个词,争论其中带有的主观意味。后来改用“视觉”,还是不能取消争论。后来我就很郁闷,又插不上话。当然我理解朋友的意图是不给人自以为是神的机会,在中国这个环境这样想也很正当,但是我认为他还是太爱字眼了。我很不喜欢朋友的雄辩中含有的这样一层意思,人的全部思想都反映在语言上,不能在语言上成立的就都是虚妄。朋友一点都不肯意会。这是把语言视为本质而不是工具。当时我没想到自主意识这个词,想到了只怕也难逃朋友的追问。也许这是朋友的武器,以此拨开种种乖谬的个人经验,捍卫他认真怀疑一切的权利——我倒不相信朋友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朋友是——我们都是受西方思想方法训练的,重逻辑,重普遍性,相信这个世界具有本质。西方思想方法在这个世界很有用,不在这个世界浑身是铁也打不成一个钉。灵魂世界,全是新东西,没有一样儿被命名,怎么讲?我和方都同意,到彼地视觉为王,先看到,试着讲出来,试着指认,大意清楚了,尔后造词。每次进入新世界,开端都是这样。当然语无伦次,当然支支吾吾,比喻复比喻,一星半点能落在实处就谢天谢地了。中国字很典型,直接脱胎于画面,一百万字又怎能写得尽一处风景?字字句句推敲起来,大多所见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