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5页)

她说话含混,似乎那两片厚厚的粉色嘴唇妨碍了她发音。我不是说她有口音,是指有一些字词遗漏了,被挡住了,听那样不完整的句子十分吃力,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渐渐地,你就跟不上她,感到被她推在一个距离之外,心情也随之变得黯淡。

我没料到真正的老师是这样的,那和方枪枪听到、猜测的全然不同。我做好全部思想准备去面对一个上来就张牙舞爪、十分兴奋、有话语强迫症的人,去受她一个袭击,一顿棒喝,就是给方枪枪来个大背挎我也不稀奇。我真的相信方枪枪有很大缺陷,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好孩子,而且单凭自己努力毫无希望改变。这要靠老师,靠她们假以辞色,实行一些强制手段。我是很虔诚的,很有抱负,希望通过学校管教,使方枪枪达到一种境界:所有字都认识;一身好拳脚,谁都白打;觉悟特别高,心眼特别多,中华人民共和国交给他领导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属他和毛主席关系最好。

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这样雅致、这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这样温良恭俭让——让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当时我真是不知如何描述自己和方枪枪对这位朱老师的感觉,一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爆发我才找到准确的词,她是“不革命的”。没有什么过硬、可以起诉的证据,完全是一己印象。这女子教了方枪枪三四年,我对她只有第一天的印象。她的容貌、衣着、姿势似乎从没改变,手捧一册书站在有时幽暗有时明亮的讲台上,低着头喃喃出声,我们远远坐着像看一个影子似的目瞪口呆望着她。每天铃响就现身,一遍一遍重复自己,要让她消失,只有等下次铃响。

她是教语文还是教算术,我也忘了,那么多日子上她的课,她也一定传授了一些基础知识给方枪枪。但我没感觉她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影响,几乎可以说两不相干。有一个场面在我记忆中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清晰,也许那很代表她对我们的态度:

刚下完雨的阴天,在29号院墙外的翠微路上,她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十分黑亮的柏油马路上,方枪枪和许逊在满地开了花似的红胶泥土路面上一步一粘脚地走;她是刚送完放学的路队回校,他们俩是犯错被留校私逃回家。她和他们迎面相遇,对他们视而不见,毫无反应,以她那个人种特有的步态,前挺后撅,发着报一步一步跨着走过去。那条路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天光把她的脸部照得黑白分明,我看不出她那时有多少心理活动,依旧是平淡、自我和消极。方枪枪和许逊好像很得意,很不怕和她的相遇,有点公然流窜的意思。

方枪枪分析她是怕高跟鞋被胶泥粘掉而不敢前来追击。

朱老师什么时候离开方枪枪他们班的,我也没在意。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突然失踪,班上的同学也经常大批转学,空出很多座位,有的过两年新开学又出现了,有的再也没回来。

很长时间,一提到“资产阶级派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些词句,我就想到朱老师厚厚紧闭的嘴唇、纹丝不动的卷发、如同洒在窗外些许灯光的眼神。这老师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些干巴巴的概念。

那一天,我们还在那个红墙环绕的操场举行了一个开学典礼。我见到了台上的校长,他是一名前少校,穿着一身人字呢的老式黄军装,瘦瘦的个子,面前有扩音器仍声嘶力竭的样子。他的名字和我们部部长张宗逊只差一个字,叫张宗仁,依我糊涂之见,他几乎、差不多、大有可能该是那上将的弟弟。哥哥管大人,弟弟管小孩,这安排很搭调。

作为一个小孩,初出茅庐便有一个真正的少校当领导,方枪枪很知足。少校,那差不多是个团长。一个小学,趁个团长,大家出去笑傲江湖。

翠微小学在我们那一带不是好学校。名气远在“育英”、“十一”之下,也比不了海军的“七一”空军的“育红”总后的“六一”这些大院自己办的子弟小学。其实我也没去过那些学校做比较,只是执著认为一所学校的好坏全在于它的学生是否都来自一个山头,我当那是纯洁,高人一等的标志。

我们已经很将就了,三个院的孩子混在一起上学。到方枪枪入学时,翠微小学已面向社会开放招生,同学一半来自周边的地方人家,出身可疑:什么“黄楼”的,一座大楼孤零零立在路边,也没围墙,无人站岗,底下一层还卖粮食;还有“羊坊店”的,一听就是纺羊毛的店,家家养羊也未可知。这些孩子的涌入,使“翠微”在整个地区愈发普通,真是绿色很少,用兵痞的话说:一支杂牌。

多亏有少校,才捞回一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