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正经没有(第2/6页)
要不说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呢,安佳一席话,扣子便安静下来,乖乖地坐着,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
“写什么不知道?”安佳捋捋头发,在我旁边坐下,看着我,“就写你最熟悉的吧。”
“我熟悉的就是三个饱两个倒吊膀子搓麻将。”
“那不是挺好的嘛,当反面教材。”
“可社会责任感呢?哪里去了?我是作家了,我得比别人高,教别人好,人民都看着我呢。”
“依着你,教点人民什么好呢?怎么过日子?这不用教吧?”
“得教!告诉人民光自个儿日子过好了不算本事,让政府的日子好过了那才是好样儿的。譬如吧,政府揭不开锅了你一天三顿赞助出一顿行不行?街上有坏人政府的警察管不过来你舍身取义成不成?得跟人民讲清楚,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政府把日子过下去。你想啊,两亿多文盲,五千多万残疾人……容易吗?大家伸把手……”
“不会让人民得出政府累赘的感觉吧?”
“哟,这我倒没想到。”
“瞧瞧,我不提醒你你又要犯错误了。”
“就是就是。”
“想帮政府分忧,用心是好的。但帮忙也要策略,谁没有点自尊心?说出去也是个响当当的共和国,不能拿人家当叫花子打发,咱人民脸上也没光啊,还是多从自豪骄傲什么的入手。”
“你是说写古代?”
“我看可以,写古代人民的改革创业,劳动爱情。”
我扬起脸怔了一会儿,抽了口烟:“现在这国家是哪年成立的来着?”
“一九四九年吧。”安佳说。
“一九四九年以前是谁?”
“好像是台湾那帮人。”
“这帮人不能写。”我深明大义地说,“写也不能夸他们。再往前呢?”
“再往前好像是一帮梳辫子穿马褂的。”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帮人的头儿是老娘们儿,跟咱好像还不是一族。外国人不能写。”
“再往前我也弄不清了,好像全剩下书生小姐皇后驸马黑头白脸什么的,话说的跟咱现在都不是一个味儿,动不动还爱甩袖子跷靴子唱两嗓子。”
“我看咱还是回来吧。”我说,“古代净是有钱人,咱从来猜不透有钱人的心。”
“非得教人民学好吗?”片刻,安佳打破沉默问。
“非得!”我说,“我是铁了心要宣传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叫他们都别管自个儿积德行善这辈子倒霉下辈子享福。”
“你这是不是有点玩世不恭?”
“那我不这么着又怎么着啊?仔细想啊,要不号召大家奉献,让自个儿甘心吃亏蔚然成风,我怎么占便宜?”
“政府说过这话吗?别忘了政府可是为人民的。”
“当然,要不我们作家干吗?就是让我们把那一说就炸一说就翻脸的话拐弯抹角柔声细语地对人民呢喃着。”
“敢情这跟文学没什么关系。”
“文学?什么文学?野生的还是人工栽培的?多少钱一斤?”
“连文学都不知道。你不是要当作家吗?”
“我是要当作家,当作家和文学有什么相干?你真该好好学习了。”
“我又不当作家我学那干吗?”安佳站起来,走回扣子身边,继续给她喂已经凉了的粥,“不管你了,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这个问题不弄清我没法写。”我终于给自己找了充足的理由离开书桌,一边看着扣子吃饭一边逗她,认真对安佳说:“糊里糊涂地动笔,费劲不说,一不留神搞成文学那才后悔莫及。”
晚饭后,太阳已经落下,天仍然很亮,院里马路上都是摇着扇子散步的男女。
吴胖子站在他家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拿着一架儿童望远镜四下瞭望。
他的镜头内先是一个少女又说又笑的娇嫩脸庞,接着是一个皮肉松弛的老头子……一群腿跨在自行车梁上双肘俯在把上头凑在一起抽着烟聊天的半大小子……两个对脸站着推着儿童车的少妇,然后,我的脸被他的镜头捕捉住了——那是一张深沉的脸,双唇紧闭,额发凌乱,两眼茫然,眉宇似有无限心事。走走停停,寻寻觅觅。
吴胖子转身回屋,迅速地倒了杯凉水,奔回阳台。此时,我已经走到了阳台下,他稳稳地瞄准我将杯里的水倒下。